阿强的转身

喜子

在江南一个被青山环抱的小镇，人们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日子像河水一样平缓。可就在这条河的下游，住着一个叫阿强的青年——二十出头，头发染得焦黄，总叼着一根牙签，在巷子里晃来晃去。小镇人提起他，都会皱眉头：偷鸡摸狗、撬门锁、蹭烟抽，仿佛“坏”字就写在他那件掉色的皮衣上。

那年深秋，镇上的柑橘熟得早。夜里，阿强又动了心思：后山王家的果园偏僻，守园的老狗老了，他早就踩好了点。月黑风高，他翻进土墙，麻利地扯下两大编织袋柑橘。正欲翻墙溜走，脚下一滑，“咚”地摔在一堆落叶上。电筒光柱瞬间照来——握电筒的，却是王家七十多岁的李奶奶。

阿强心里“咯噔”一声：完了，这奶奶年轻时是镇里小学的校长，出了名的倔脾气，逮着他非得把派出所的人叫来不可。他爬起来拍拍土，梗着脖子等骂。出乎意料，李奶奶没喊，也没骂，只是叹了口气：“橘子甜吗？你拿回去尝尝。要是喜欢，明天白天来，我送你两筐。”说完，她弯下腰，把散了一地的柑橘一个个捡回袋子里，递给阿强。

阿强愣在原地，耳根烧得通红。他接过袋子，却不知说什么，只能落荒而逃。

第二天，他真的来了，不过空着手，心里打着鼓。李奶奶正在院子里晒太阳，见他来，笑着招手：“来，吃橘子。”阿强剥开一瓣，汁水溅进嘴里，竟尝出了一丝久违的甘甜。李奶奶慢慢开口：“阿强，你爸妈走得早，没人教你，可路得自己选。人这一辈子，就像橘子树，只要主干不歪，再剪枝、再嫁接，都能结出甜果。”

阳光斜斜地落在老人布满皱纹的脸上，像镀了一层金。阿强低头看自己的手——那双手因为常年翻墙撬锁，关节粗大、指甲缝里全是黑垢。他突然厌恶起它们来。

那天之后，小镇的人发现阿强像被换了芯：皮衣换成了干净的牛仔外套，牙签换成了电工胶带——他跟在镇水电站的李师傅后面做学徒。第一天爬电线杆，他双腿发抖，李师傅在下面吼：“怕啥？比偷东西被抓踏实多了！”阿强咬牙，一寸寸往上挪。晚上回家，他躲在被子里看被磨破的手掌，眼泪混着汗水往下淌，却第一次觉得心里踏实。

三个月后，镇里旧市场改造，要重新布线。阿强每天五点起床，帮师傅扛电缆、拉电线。市场门口卖豆腐的赵婶以前一见他就关窗，如今递给他一碗绿豆汤：“小子，歇会儿，别中暑。”阿强愣愣地接过，喉咙发紧，像吞下一口温热的月光。

腊月二十三，小镇下了一场多年不遇的大雪。傍晚，电线被积雪压断，整个镇子陷入黑暗。李师傅去县城医院看女儿，电站只剩阿强值班。他扛起脚扣，拎着工具包，一头扎进风雪。雪片像刀子，电杆像冰柱，阿强脚下一滑，差点摔下三米高杆，可他死死抱住冰冷的角铁，一点点接线。两个小时后，镇上的灯齐刷刷亮了。人们涌到街头，看到电杆顶端那个摇晃的黑影，有人喊：“是阿强！”

雪光映着万家灯火，也映着阿强被冻得通红的笑脸。那一刻，他忽然想起李奶奶说的“主干不歪”，心里像有什么东西悄悄发芽。

第二年春天，镇里评选“最美青年”，派出所王所长把奖状递到阿强手里，打趣道：“以前你进派出所的门是‘被请’，今天是‘被迎’，可得守住喽。”台下掌声雷动，阿强看见李奶奶坐在第一排，老人依旧穿着洗得发白的棉袄，冲他竖起大拇指。阿强深鞠一躬，眼眶发热。

后来，阿强开了家小小的水电铺，门口挂一块木牌，写着：“免费给孤寡老人维修。”再往后，他收了三个学徒，都是镇里单亲家庭的孩子。晚上，他领着他们在河边练电工基本功，像当年李师傅吼他一样吼他们：“怕啥？比走歪路踏实多了！”

多年以后，镇上的柑橘又成熟。阿强搬着两筐最甜的果子，走到后山那座旧果园。李奶奶已长眠在山坡，墓碑旁，一棵新栽的橘子树正抽嫩芽。阿强把橘子轻轻放下，像当年老人递给他时那样，小声说：“奶奶，我尝过了，今年的橘子，特别甜。”

风掠过树梢，阳光穿过叶隙，落在青年不再青涩的脸上。小镇的河水依旧缓缓流淌，却把一个名字冲得锃亮——阿强，那个曾经让人皱眉的小混混，如今成了所有母亲教育孩子的榜样：人这辈子，走错了路不怕，只要心里那棵树的主干不歪，就总有剪枝重来的机会。而小镇的人们，也学会了用新的眼光看待每一个愿意转身的人——因为他们记得，阿强曾经证明：归途虽远，终会抵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