谒柳青故居有所思

孙天才

9月21日，在淅淅沥沥的秋雨中，我和女儿踩着通向“柳青故居”砖石路上的水渍，走上了神禾原畔这个被绿树环抱的村落。这里曾是柳青生活过14年的地方，一砖一瓦都浸透着泥土的气息，一草一木都散发着清新的味道。真正的文学，从不生于喧嚣的厅堂，而是长在田埂上、院角边，像墙头那丛从瓦缝里长出的花草，倔强而真实。 坐落在半崖上的这个院子，曾经是皇甫村村民初一、十五来朝拜的中宫寺。但在1951年的那个初夏，一个作家从生活优裕的都市搬到了这里定居。这个简朴的门楼，这扇斑驳的木门，这圈低矮的院墙，这几间用青砖包裹着泥坯的厦房，普通得与周边街邻的房舍毫无二致。但今天，因为这个作家，这个作家的一部《创业史》，这个作家为老百姓倾情所办的诸多实事、好事，这里又一次成为人们心中的一种神圣的存在。院中的柿子树、石榴树挂满了橙、红色的果实，像一盏盏低垂的灯，照亮了阴雨中的暗淡，也照亮了庸常的岁月。伫立在那棵高大的梧桐树下，在滴滴㗳㗳的风雨声中，我仿佛看见他正坐在屋檐下，笔尖在沙沙作响。他写的是土地的呼吸，农民的悲喜，时代的潮音。这个院子不大，却盛得下整个乡土中国。 玻璃柜中陈列的书籍、煤油灯、手电简、碟碗、草帽、公文包，还有室内的床铺、脸盆架、缝纫机、自行车，还有院中的铁锨、锄头、水井、石磨盘，无不将人拉回到了那个远去的年代——那是他与生活在社会最底层的农民同吃同住同忧乐的真实日子，那也是《创业史》诞生的生活源泉和烟火日常。他的塑像是泥土做的，他的书案和笔杆也是泥土做的，但他的目光如锥子一样锐利。他说：“人生就是这样，牵挂着、烦恼着、自由着、限制着，走出一段路程，回头一望，却也生动着、美丽着。有着你爱的人和爱你的人，有着你喜欢的事和需要你做的事，有着牵挂你的人和你牵挂着的人。人这一辈子是短暂的，所以，要让自己健康着、开心着、幸福着，偶尔要醉着。”他说：“每一个时代的文学，都有新的手法。在生活里，学徒可能变成大师。离开了生活，大师也可能变成匠人。”他说：“文学是愚人的事业，是终生的事业，要勤勤恳恳搞一辈子，不要见异思迁。”他说：“想写作，就先生活。要想塑造英雄，就先塑造自己。”他说：“人一生假如以六十年作为一个单元，作为作家，都要经过‘三个学校’：生活的学校、政治的学校、艺术的学校。所谓‘六十年一个单元’，就是说，‘三个学校’没有毕业的期限，须终生勤恳攻读。”为了这些矢志不渝的信条，和这种矢志不渝的事业，他曾有过曲折的人生经历，也为此付出了生活的牺牲。他曾被关进牛棚，他曾被挂着牌子遭受批斗，但他并没有向那些引吭大叫的一众宵小低下高昂的头颅，他曾以电击的方式寻求自杀，他的夫人也因此跳井而死……历史啊，你竟然如此对待了一个对你如此忠诚的人，令人痛彻心扉！凝望着那尊落满灰尘的塑像，我想到了艾青的《礁石》：“一个浪，一个浪/无休止地扑过来/每一个浪/都在他的脚下/被击成碎沫，散开/他的脸上和身上/像刀砍过一样/但他却依然站在那里/含着微笑/面向海洋。”面对着那双能穿透人心的眼睛，我也想到，在这个大力倡导“向柳青学习”的年代，有多少人像柳青一样甘做一个“板凳坐得十年冷”的“愚人”？有多少人像柳青一样甘做一块“九死一生终不悔”的坚硬的石头？又有多少人具有像柳青一样朴实、真诚、亷洁、无私的情怀和人格、人品？柳青是一块有信仰的石头，而我们可能只是一片与时沉浮的落叶。 远处的终南山静默而空蒙。菜地边的木栅栏泛着湿漉漉的光。菜地里的辣椒、茄子、豆角，和院子的柿子树、石榴树一样，长得蓬蓬勃勃，果实累累。女儿牵着我的手问：“爸爸，作家是不是也要先学会种地？是不是也要戴上草帽、挽着裤腿和农民一起在田地里劳动呢？”我笑了，反问：“你说，麦穗弯腰，豆角吊架，石榴垂枝，是在写字吗？”女儿似懂非懂，我补充说：《道德经》中有一句话：江海所以能为百谷王者，以其善下之。根扎得越深，树才能长得越大。头垂得越低，才说明结的穗穗多，结的果子大啊！ 文学不是炫彩的装饰，而是谦卑之扎根。不是干瘪、空洞的稗子和谷壳，而是茁壮、饱满的庄稼和粮食。不是轻飘飘的无根祗的浮云，而是沉甸甸的有思想的石头。不是争权夺利的名利场，而是知行合一、修行生命的道场。无论是歌颂或批判性的文字，都需要巨大的真诚、布善的初心和爱的力量。柳青生前把自己种进了这片土地里，死后也把自己埋葬在这片土地里。他在骨子里是一个高贵的人，他有中西文化的深厚学养，但他却把自己活成了一个真正的农夫，风霜雨雪，田间地头，光头布衣，那是14个有白天、有黑夜的春秋啊！他的笔尖同他的脚印一样，深深嵌入了滈河两岸的泥土中、蛤蟆滩上的稻田里。正因为如此，他的文字才始终带着泥土的重量和温度。真正的文学，从来都来自于大地的深处、生活的深处、心灵的深处和人性的深处。文学是大地的呼吸和心跳，是时代精神的折光、镜鉴与建构，也是社会的良知和人的本心、本真的书写和持续的追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