鈡磬穿云处

在水之湄

钟磬穿云处

芦芽山北麓有寺曰雷鸣，名若惊雷，实则藏于幽谷深处，如隐者栖身，不争于世。我素厌香火喧沸之寺，闻此地清寂如古，遂起寻幽之念。踏秋而往，不为礼佛，但求一听钟声穿云，涤荡尘心。

去时正值秋晨，薄雾未散，山道蜿蜒如带，隐现于苍翠之间。沿途古松森然，枝干虬曲如龙蛇盘踞，针叶凝露，晶莹欲坠，偶有凉珠滑落颈间，倏然透入衣襟，如一道清泉直贯灵台，令人神思澄明，恍若步入尘外之境。

未至山门，先闻水声。溪流横亘寺前，奔石漱玉，泠泠然如琴筑合奏，清越入耳，似为钟磬前引。溪上石桥横卧，苔痕斑驳，栏杆经年摩挲，已圆润生温。立桥凝望，水底卵石如玉，历历可数，小鱼倏忽穿游，如浮光掠影，恍若禅机一闪，不可执捉。

大雄宝殿不尚宏丽，然飞檐挑月，雕梁含云，自有庄严气象。殿中佛像金身剥落，反显慈悲本相；香炉青烟袅袅，盘旋梁间，竟似与彩绘中雷神行雨、电母施电的云雾相接。老僧蒲团静坐，木鱼轻叩，诵经声低缓如溪流，与殿外水声应和，恍若天地同音，钟磬未鸣，而心已闻。

偏殿供龙王神像，传雷神劈山引水，龙王三太子助流导泉，故奉为护法。供桌果品清供，另有一尾木雕鲤鱼，栩栩如生，跃势欲动，取“鱼跃龙门”之愿。香火虽淡，信仰却深，如钟声余韵，不绝于心。

寺僧见我凝望古钟，便来讲古：每逢暴雨将至，钟常自鸣，声震山谷，如雷贯耳，山民闻之即收衣避雨。“此乃雷神借钟示警。”老僧合十，目光虔敬。我虽未敢尽信，然钟声幽远，仿佛真能穿云破雾，携天意而来，令人心生敬畏。

循寺后小径而行，可达一悬泉。瀑不高而势盛，飞珠溅玉，阳光穿射，幻出七彩霓虹，如佛光乍现。潭水清冽见底，名“洗心”，掬水洗面，寒意彻骨，尘虑顿消，心如明镜。潭畔石壁刻有偈语，字迹模糊，唯“雷音悟禅”四字尚存，仿佛冥冥中一声钟响，直叩灵台。

返回寺中，正值斋时。斋堂简朴，壁悬“雷斋图”，绘雷神电母受天厨供养之景，笔意奇趣，庄谐并存。僧言每逢雷神诞辰，寺中办雷斋，素馔巧作法器形，寓敬于味。一餐粗茶淡饭，却如钟声余韵，淡而悠长，回味无穷。

出山门回望，古寺隐于苍松翠柏之间，檐角低垂，如隐者敛迹。忽有山风掠过，松涛起伏，声如远雷隐隐，与钟声相和。千百年来，神话与禅意在此交融，雷鸣非在天，而在心；钟磬不独穿云，更穿尘世迷障。

下山途中，钟声又起，想必是那小沙弥撞钟了。声波穿林渡溪，掠过幽谷，直抵心田。这钟声未必上达天听，却确能穿透人心，在喧嚣尘世中，为灵魂辟出一方清净。如一道清音，自幽谷升腾，直入云表。

人生在世，不必如雷鸣般轰烈，但求如寺中晨钟，虽不常响，一发声则余韵悠长，荡尽浮尘，唤醒本心。钟磬穿云处，不在高山之巅，而在静听者的一念清明。如此足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