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务处有个胡咧咧》3

li bao guo

<p class="ql-block">可能是感冒了,晚上胡师傅咳嗽得挺厉害。</p><p class="ql-block">"今天好好休息一下吧!万一躺倒了,明天怎么去景德镇?我去大兴取抽粪机。"顺便,我要核实一下电视机的事。</p><p class="ql-block">胡师傅自然要坚持去,免不了一阵啰嗦。看我挺坚决,也只得由我去了。</p><p class="ql-block">到了大兴,我没有先进厂,而是先打听周围有没有供销社,又打听卖货员卖没卖过处理的电视机。卖电视的是个二十多岁的大姑娘,她冷冷地瞅了我一眼:"你是哪个单位的?"还没等我开口,第二个问号又来了:"你管我们卖没卖处理的电视机干什么?"我噎住了,怔怔地瞅着她。"你说呀!"她口气很凶地追问着。</p><p class="ql-block">怎么说呢?碰上了这么一块臭不头。"不告诉就算了。"我只得这样为自己搭个台阶,转身朝门口走去。</p><p class="ql-block">"告诉你,昨天还卖了一台。”姑娘像打架似的:"没看见有这样的顾客,不买东西,倒像是来外调的。"</p><p class="ql-block">我头也不回,走出供销社,心里偷偷一乐:我正是外调的。</p><p class="ql-block">抽粪机够重的,五十多斤。人家不负责托运,只能自己到铁路局办理托运。刚出厂门,一辆轿车在我身边停下来。管他能不能报销,我可不拎这么重的东西上车下车地到北京站托运。</p><p class="ql-block">司机有两下子,见过世面的人总是这样。没说上两句话,便断定我是辽南人。</p><p class="ql-block">"昨天,我在这也碰上一个辽南人,拎着一台电视机。我要给他捎脚,他一看我车牌上的租字,吓得连连摆手。我说我有交通收据,肯定能报销,他也没敢坐。"他轻捷地转着方向盘,脸上满是轻蔑。</p><p class="ql-block">还能是谁呢?可怜的老胡头。</p><p class="ql-block">到景德镇我没有买卧铺票。这时候又感到坐着,确实不如躺着好。腿麻了,腚不常挪挪也麻了。白天还可以,摇头晃脑地看看窗外的风光,田野、群山、村落,晚上真难受。老胡头的脸实在没什么可值得继续端祥的,车厢里连个漂亮些的女人都没有,全是些须眉浊物。搭拉着头,脖筋发酸,迷迷糊糊过了一站又一站。耳边除了列车发出的单调的咔嚓声,再就是胡咧咧与一个穿中山服的干部模样的人山南海北乱扯一气的声音。他感冒还没好,精神头却挺足。</p><p class="ql-block">这次没买卧铺票可吃了大亏,到了景德镇,我的腰就疼起来,不敢弯,不能动。胡师傅装起了明官:"你缺乏锻炼,没有坐功,必然如此。不要紧,你趴在床上,我给你治治。"</p><p class="ql-block">"你怎么治?"</p><p class="ql-block">"不信服我?我不能身保证手到病除,起码经我一治好一半,明天你和好人一样。"我疑疑惑惑地望他一眼。</p><p class="ql-block">"吹牛?你还不了解我,你回家问你爸,我什么时候吹过?换别人,请我治,我还不去呢!”</p><p class="ql-block">“为什么,非法行医。”</p><p class="ql-block">“怎么治?”</p><p class="ql-block">“别害怕,按摩。"</p><p class="ql-block">好!我就豁出来了,看你到底是不是吹牛。</p><p class="ql-block">粗糙的手指沿着脊椎从臀部一直按压到脖颈,一遍又一遍。又把手背压在我的腰眼,轻轻地揉一下,又狠狠地压一下。疼得我直叫妈,眼泪都流了出来。他根本不理我,索性骑在我的身上,用力更狠。</p><p class="ql-block">折腾了有半个小时,他呼哧呼哧喘着气跳下床。</p><p class="ql-block">我站起身,弯了弯腰,那么轻松,真好了?我一时不知说什么好,谢谢?对不起?请原谅?</p><p class="ql-block">"这一下我感冒也彻底好了。"他擦着脸上的汗。</p><p class="ql-block">"你怎么学的这个手艺?"我第一次用非常尊重的口吻和他说话。</p><p class="ql-block">"老婆常腰疼,叫她逼出来的。"</p><p class="ql-block">我禁不住哈哈大笑。他脸上的皱谐也舒展开来,露出我不曾见过的慈祥。我的心倏地掠过一丝歉疚。</p><p class="ql-block">可是,我无法继续保持我对他的尊重。马科长临走时曾嘱咐我:"老胡头没有审美观点,买杯子时,你要拿主意。多花点钱没什么,一定要买好的。"面对陶瓷厂陈列的琳琅满目的瓷杯。我有点眼花缭乱,胡师傅倒毫不犹豫:"你看这个怎么样?"</p><p class="ql-block">雪白的细瓷杯上印有几根疏淡的竹枝。行!谁说没有审美观点?</p><p class="ql-block">"这个也挺好。"我拿起一个烫金的白瓷杯,上面是一朵富丽堂皇的牡丹花。</p><p class="ql-block">"太贵了,大贵了。"胡师傅连连摇着头。这时候我才注意到在各个杯子的下面摆着一张示明价格的纸片。噢。他哪里是因为它的素雅泊的图景,分明是因为它贱。</p><p class="ql-block">"马科长说了,贵点不要紧。”我打出马科长的旗号。</p><p class="ql-block">"不能听他的。"一提起马科长,他就有气。我知道他和马科长结冤甚久。"那些人全是败家子。”</p><p class="ql-block">"咱们是全国出名的研究所,买几个高级杯子算什么?"我顶了他一句。"你说的不对。"胡师傅又摆开了论战的架式:“咱们研究所出名在于出科研成果,不在于杯子的好坏。你看这个烫金的,买一个的钱,能买两个不烫金的。摆那个谱干什么?去年,要给研究所换窗帘,非要让我买尼龙纱的,怎么,研究所要娶新媳妇?再说,那尼龙纱也不适用呀!你说是不是?"</p><p class="ql-block">谁愿意和他磨嘴皮子?产生那么多不愉快。</p><p class="ql-block">"行,胡师傅,你看好哪样就买哪样吧!"</p><p class="ql-block">"那你说这样的行不行?"他丝毫不理解我对他的让步,指着手里的杯子和我叫起真来。</p><p class="ql-block">"怎么不行,装进水,都不漏!"我实在不能把话说得更温和。</p><p class="ql-block">"哈......"胡师傅倒乐了,嘴巴能咧到耳根子:"你不管,我可要买了。"他转身到开票处开了五百个杯子。</p><p class="ql-block">胡师傅包装,我点货。</p><p class="ql-block">付货的姑娘真漂亮。我一边数着杯子,一边偷偷地盯着她:那侧影,一缕留海似乱非乱地披散在额前,长长的睫毛,上眼睛皮的双层皱折与下眼皮的皱折,在眼角交织在一起,那么清晰又那么微妙。鼻尖是一个漂亮的小孤,脸蛋形成一个丰满的大弧,两片嘴唇又形成从另一角度伸过来的薄薄的浅红色的弧。鸭蛋型的下巴连着白腻的脖颈,丰满的胸脯,又是两个紧绷绷的弧交错在一起。我贪婪地望着,真比我那对象美妙多少倍,神秘多少倍。她忽然转过身来,吓得我赶紧转了目光。我没有邻居大张他们的勇气:你就盯住她,盯得她脸红,盯得她低头。算了吧!如足者常乐。我的对象也还对得起观众。</p><p class="ql-block">当我数到五百的时候,那姑娘又递过来二十个杯子。</p><p class="ql-block">"怎么还给?"我奇怪地望着她。</p><p class="ql-block">"不是五百吗?"她的眼神里那么明显地露出不屑的神色。</p><p class="ql-block">我的自尊心向我发出了强硬的指令,我不是那种不知羞恥地纠疆女人的男子汉。"对!对!”我随口答道。</p><p class="ql-block">那姑娘白了我一眼,一扭身子,带着浑身的魅力轻飘飘地走了。她妈的,我骂了一句,也许刚才我神不守舍数错了?</p><p class="ql-block">回到旅馆,二十个杯子还在我的脑海里转。我使劲地回忆当时的情景,可印象最深的是那个姑娘的倩影,数杯子的过程模模糊糊。要是真多了,更不错。起码结婚不用买杯子了。这可怪不得我,谁让那姑娘把我的好心当邪心。</p><p class="ql-block">胡师傅又趴在桌上要写着什么表扬信。穷精神。</p><p class="ql-block">"那个付货的姑娘真热情,帮我们包装,托运......"</p><p class="ql-block">“热情什么?对我总是冷眼。不过,那姑娘倒是挺漂亮。"</p><p class="ql-block">"漂亮倒不怎么漂亮。"真奇怪,胡师傅不以为然,但却搁下了笔,来了谈兴:“她漂亮吗?凑付?你师母可漂亮了!"</p><p class="ql-block">师母?我怔了一下,随即意识到这指的是他的老婆。</p><p class="ql-block">"真的?"我夸大地圆睁着眼睛。</p><p class="ql-block">"一点不撒谎。要个头有个头,要相貌有相貌。"他的眼睛亮亮的,旋即又暗淡了:"现在不行了,老了。"他摇了摇头,又拿起了笔。</p><p class="ql-block">年轻时的他,又是什么样子呢?我又一次仔细地端祥着他。也许是个挺精明的小伙子?可那张嘴......哪个漂亮的姑娘会喜欢他那张嘴?许是情人眼里出西施?一个五、六十岁的老头子,在外面夸自己的老婆漂亮,我真想笑。</p><p class="ql-block">"别写什么表扬信了。那姑娘今天可能多给了我们二十个杯子。"我转移了话题。</p><p class="ql-block">“真的?”胡师傅咧大了嘴。</p><p class="ql-block">"差不多。"</p><p class="ql-block">"那你怎么不早说?现在杯子已经托运走了。"</p><p class="ql-block">“也不是咱们偷的。"我有几分故意逗他。</p><p class="ql-block">"别那么认真了,你不要,我要。”</p><p class="ql-block">"那也不行呀!难道世界上就偷和盗不可以做,别的都可以做?不犯法的事多着呢!丧良心的事也不能做。钻人家的空子,占人家的便宜,良心上过得去?"他的脸上尽是认真和严肃,好像我已经成了一个贼。</p><p class="ql-block">"我也没说自己个人留下,研究所多二十个杯子不行吗?"我觉得脸子有些挂不住了。</p><p class="ql-block">"咱们个人留下,是咱们个人不光彩,研究所留下,是整个研究所不光彩。"他说话的那种理直气壮神色,使我脸上的肌肉僵直起来。</p><p class="ql-block">"你怎么知道多二十个杯子?”</p><p class="ql-block">“我说的,我说的是可能,可能,懂吗?要是不多呢?"我的唾味星子像火星子一样迸射着,已经开始翻脸了。</p><p class="ql-block">"杯子是你数的,你不是故意多数的吧?"</p><p class="ql-block">这老家伙嘴角竟掛着冷笑,没有一丝慈祥,尽是轻蔑。</p><p class="ql-block">我呆立在地上,难堪,极度的难堪。</p><p class="ql-block">晚上,我躺在床上,辗转反侧。也不知杯子真多假多,何必和他讲那么多的话?我这不也是在胡咧咧?真不该和这样的人逗。我倒希望杯子千万别多,成为纯粹的逗乐。不然,我确信,他一定会抓住这件事大做文章。</p><p class="ql-block">"还没睡着?"那边床上传来他的声音。</p><p class="ql-block">我没搭理他。黑暗中他叹了口气:"你还年轻,我说话你不要不愿听,你千万记住,人不能贪小便宜。八三年我到天津买东西,人家多找给我三十元,当天晚上我就给送回去。那个卖货员,也是个女的,眼都哭红了。去年到北京买茶叶,当时茶叶不好销。一看我买几百斤,非要格外送五斤不可,我无论如何也没要。"他津津有味味地讲起了自己的光荣历史。我强压住的火气,拉长了语调:"可惜所里评先进没有你。"</p><p class="ql-block">"先进不先进不在于名誉,假先进更耻辱。"胡师傅振振有词。</p><p class="ql-block">“今天的事也怪我,要是我数就好了。行呀!回去就知道多不多了。反正你要记住......"</p><p class="ql-block">记住个屁!我听你地蝼蛄叫?我的牙齿把嘴唇都咬麻了。</p><p class="ql-block">"可能多了二十。"虽然已经很确实了。我还是又加了可能二字。</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