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总务科有个胡咧咧》</p><p class="ql-block">火车缓缓地驶出了车站。</p><p class="ql-block">眼前晃动的忙碌的身影渐渐安静地落座了。懒懒的脑袋倒歪在车座靠背上,眼睛半睁半闭地端祥着。小小的眼睛,眼角微微红肿,大概还有些眼屎。眉毛浅浅的,加之黑黝黝的脸膛,更显得疏淡了。鼻尖有点发红,好像也不太卫生。全身都显得精瘦,唯有上下嘴唇的肉肥嘟嘟的。嘴巴大得出奇,与小鼻子小眼很不成比例。难怪人们叫他"胡咧咧",就是因为这张嘴?一件黑色破呢子上衣,脖领子发亮,袖口也开了线。蓝布裤子也是皱皱巴巴的,一双旧式皮鞋,鞋尖都发白了。就这么一副模样?那个小伙子翘着二郎腿,闪亮的大皮鞋五威武地横在通道上。那个老家伙一定是个干部,敞开的西服,露出了腆起的肚子。从那眼角的深深的鱼尾纹,可以断定她至少四十岁,却穿着一伴按赤橙黄绿青蓝紫排列的羊毛衫。低头看看自己,毛料裤子的裤线笔直的挺着。简直是不合时宜。五十年代的人坐八十年代的火车。黑呢子上衣挂上一个红布条条,写上代表二字。站在主席台上质询所长,小眼睛瞪得贼亮,有点风味,够个人物。可惜红布条条只挂了二天,摘下来,还不是这么个熊样?像熊一样傻。五十年代特有的产物。</p><p class="ql-block">前天晚上,父亲告诉我,经过所人事科研究,将我分配到总务科当采购员。文革中,看到哥哥哥戴着红卫兵袖章到各地周游,甭提是多么羡慕了。可惜当时年龄小,没捞着。现在,自己也能到祖国各地转一转了,乐得我直献殷勤,又是给发父亲挂衣服,文是给父亲拿拖鞋。可是,父亲却板着脸,讲起了胡咧咧的事。其实有什么了不起的?我无可奈何地恭恭敬敬地听着。父亲语重心长地教我处世之道:"反正你要注意点,和他千万不能太亲热,但也不能得罪他,千万不要让他抓住你的短处。在大家面前你和他要冷淡一些,暗地里要亲热一些。无论在什么时候,对任何人,都要少说闲话,少讲笑话,不要讲批评的话,你现在还年轻,这些经验还缺呢!"我耐着性子频频点着头。什么缺经验?缺什么经验?这个世界我比你们老年人看得透。下乡三年,什么滋味没尝过?待业两年,什么样的人没见过?胡咧咧,不就是傻乎乎地不知好歹地瞎讲吗?</p><p class="ql-block">可是,总务科马科长也把胡咧咧看得挺复杂,他挺神秘地对我眨着眼睛:“听说了吧?安排你当采购员,是让你顶替他,这话现在还不能明说。和他出差,一则你千万别出什么差错,二则要注意发现问题。”我丝毫不担心我会出什么差错,而让我发现问题,则让我感到一种得到别人信任和器重的荣耀。胡不胡咧咧是一回事,经济上有没有问题是另外一回事。也许我对胡咧咧估计过低?</p><p class="ql-block">此刻,我望着胡咧咧脸上那些核桃似的皱褶,实在不相信那里面会藏有什么了不起的东西。车轮的喀嚓声象催眠曲,我慢慢闭上了眼晴。</p><p class="ql-block">我买的是卧铺票,可以到卧铺睡。我又睁开了眼睛。</p><p class="ql-block">胡咧咧有点怪,昨天我本来也给他买了卧铺票,今天他却拿了一张硬座票。卧铺票哪里去了?话到唇边,想起父亲他们的告诫,缩回去了。</p><p class="ql-block">大概是因为初次见面,胡咧咧没有和我咧咧的意思。看着他脖梗软乎乎地摇头晃脑地要睡了的样子,我不由地想笑。再怎么说,我得叫他胡师傅,他确实姓胡,叫胡秉正。我轻碰碰他,让他到卧铺睡吧!</p><p class="ql-block">"唔,不用,我晚上睡不多少觉,不像你们年轻人觉多。"不知怎么,我想起父亲枕着小半导体睡觉的情景。他的鼾声和半导体里的二胡一起拉着长腔,我悄悄的把半导体闭了,不料,父亲立即睁开眼,不满意地"啪"又打开了:"唱得多好!"到底他睡没睡着?真令人疑惑。</p><p class="ql-block">“还是卧铺舒服,你过去睡吧!"</p><p class="ql-block">“舒服什么?你睡一次就知道了,钱可不少花。”又把父亲连上了,他每次出差也不买卧铺,别看是县团级干部。为什么,别人不知道,我很清楚,为的是多拿几个补贴钱。老年人就是怪癖多,为了几个钱,宁愿身子爱苦。年轻人可不遭那个罪。这大概也是代沟吧?</p><p class="ql-block">第二天早晨,餐车开饭了。想到经济上不和他搅在一起,真感到别扭。两个人还能各排各的队,各掏各的钱,各吃各的饭?好在是两个车厢,我刚准备独自到餐车去,胡师傅来找我吃饭了。</p><p class="ql-block">餐车里人不多,我正犹豫着该怎么花钱的时候,胡师傅把钱先递了上去。</p><p class="ql-block">"怎么样?"</p><p class="ql-block">“行吧!"我只得这么说。两个人的饭菜,花了两元,现在物价这么高。真抠。这样的人永远办不成大事,多花几个钱,我在父亲面前为他美言几句是什么成?倒不是想占他的便宜,隐隐地感到有些不快。遭人冷落是什么滋味?被人奉承又是什么滋味?我在马科长面前总感到挺惬意。胡师傅仅仅是个普通工作人员,不必苛求他吧!甩掉党办主任儿子的身份,他是师傅,我是徒弟,应该有所表示的是我。可是,那样也不见得好,还是井水不犯河水好。他不巴结我,我也不要过于谦恭。该摆架子就摆摆架子,不摆架子反而让人看不起。</p><p class="ql-block">吃午饭的时候,我先要了四元钱的饭菜。本想也花它两元,也就和早餐找平了。可又一想,天平摆得太平,于他没什么,于己倒有点掉架,好像借了一元还一元似的。宁可在经济上吃点亏,也不能让他瞧不起。这才是年轻人的风格,党办主任儿子的气魄。谁说高干子弟没有优越感?连我这个县团级干部的儿子,在那些科长、股长的儿子面前,都觉得高一品,何必说他们?和老子对抗与优越感是两码事,有对抗就没有优越感了?我就常与老子对抗,优越感一点也不少。</p><p class="ql-block">胡师傅先我一步回到车厢。当我通过他所在的车厢时,看到他正俯在车窗前的小桌上写字。恰好他的斜对面有个空座。坐一会儿吧!快要到站了,也用不着卧铺了。其实胡师傅说得对,那卧铺委实舒服不了多少,文窄又矮只能躺,不能坐。看起来,在这座席上凑付二十个小时,多补贴八、九元也是合算的。</p><p class="ql-block">他在写什么?看到我坐下来,他好像有点难为情地咧了咧嘴。写信?不对,那放在桌上的分明是旅客意见簿。提意见?表扬?批评?</p><p class="ql-block">他的手十分笨拙地夹着笔,一会儿填上一个横,一会儿又点上一个点。就这么个水平,还在大庭广众面前摆弄文字?简直是丢人显眼。我几欲站起身,离他远远的。</p><p class="ql-block">足足有半个小时,他如释重负地长舒一口气,把意见簿递给了我:"你看看,行不行?"</p><p class="ql-block">什么行不行?我不以为然地接过来。</p><p class="ql-block">就像是一堆乱七八糟的火柴棍,歪歪斜斜地摆了整整三页。我皱着眉头,仔细辨认着。大意是:列车上服务项目太少,应该开个图书室。真能扯淡,乱嗡嗡的车厢还不得丢几本?交押金,那也够乱的。别出心裁。</p><p class="ql-block">胡师傅恭敬地望着我,等着我发表意见,</p><p class="ql-block">我偏不轻易表态。</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