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美篇昵称：凤凰涅槃</p><p class="ql-block">美篇号：5082942</p><p class="ql-block">图：网络致谢</p> <p class="ql-block">三十年了，俺总算又站在这棵老榆树下头。树皮还裂得跟当年一样深，倒是枝杈比从前更疯得更野了，乱糟糟地伸向四月底的天。树杈子上系着好些红布条，让风刮得扑棱棱响——也不知现在时兴这个，还是村里人终于找着了管老神仙许愿的门路。</p><p class="ql-block">“看啥呢？树皮能瞅出花来？”背后响起个哑嗓门，我扭头看见个黑红脸膛的老汉，蹲在石磙上卷烟，手指头粗得跟树根似的。</p><p class="ql-block">“没啥，就看看...这树还活着。”</p><p class="ql-block">“死不了！比人经熬。”他划火柴点着烟，眯眼看我，“面生得很，走亲戚的？”</p> <p class="ql-block">我说我是西头老陈家的，出去三十年了。他喉结滚动两下，忽然把烟一掐：“你是小疙瘩？陈老师家那个逮蝈蝈能追出二里地的愣头青？”</p><p class="ql-block">我咧咧嘴。这绰号有三十年没听人叫过了。</p><p class="ql-block">“瘸子叔？”我试着喊了声。他哎哟一下拍大腿站起来，右腿果然还拖着不肯痛快弯折：“还算有良心！走，家去喝口水——你怕是连井在哪儿都找不着喽！”</p><p class="ql-block">确实找不着了。原先坑洼的土路铺了青石板，缝里钻出嫩草芽。土坯房全不见了，白墙灰瓦的小楼排得齐整，倒是家家门楣上还挂着一串串干辣椒，红得晃眼。</p> <p class="ql-block">瘸子叔不走石板路，偏踩草埂子：“这玩意儿中看不中用，下雨滑得很！咱庄稼人脚底得沾泥！”他忽然指向东边，“瞧见没？电子厂。西头是民宿区——城里人吃饱撑的，专门花钱来睡咱的炕头！”</p><p class="ql-block">路过个小院，里头轰隆隆响着洗衣机。一个穿校服的娃儿蹲在水泥地上刷球鞋，头也不抬地喊：“爷！奶说让你捎瓶酱油！”</p><p class="ql-block">“这我孙子。”瘸子叔声音忽然软和下来，“他爹妈在民宿当主管，臭小子放学自个儿会热饭吃。”语气里藏着股压不住的得意，像晒透的麦子香。</p> <p class="ql-block">原先的臭水沟成了荷花塘，几个老太太坐马扎上剥豆角。有个穿Levi's牛仔裤的后生骑着电驴掠过，喊：“二奶奶！抖音给您买的山药到村口驿站喽！”</p><p class="ql-block">“烧包！”瘸子叔笑骂，转头问我，“记得王老五不？开小卖部那个。现在他儿子搞直播，把咱的干笋、蕨菜卖到广州去！去年挣了这个数——”他伸出三根粗粝的手指头，在我眼前晃。</p><p class="ql-block">我忽然看见老榆树后头露出段红墙，是村里旧时的祠堂。快走几步绕过去，却愣在原地——祠堂还在，可门匾旁挂着块铝合金牌子：“民俗文化体验中心”。里头八仙桌还在，却摆着二维码立牌；祖宗牌位前头，几个穿汉服的姑娘在拍短视频。</p><p class="ql-block">“像话吗？”我脱口而出。</p><p class="ql-block">瘸子叔嗤地笑了：“祖宗也得吃饭嘛！去年修缮的钱，全是这帮丫头搞直播挣的。”他踹了踹墙根新砌的砖，“结实着呢！再挺百十年没问题。”</p> <p class="ql-block">后来走到村委，三层小楼锃亮。墙根太阳地里蹲着个老汉，我心脏猛地一跳——是堂叔！他老得缩了水，皱纹把眼睛挤成两条缝。</p><p class="ql-block">“叔！”我喊他。他眯眼瞅了半天，豁牙笑：“回来啦...城里好混不？”</p><p class="ql-block">“还行。您身子骨硬朗？”</p><p class="ql-block">“硬朗！每月领养老金，吃五保！”他忽然扯住我袖子，神秘兮兮地，“晚上礼堂放电影，武打片！去占座不？”三十年前是他带我钻人群缝里看《少林寺》。</p><p class="ql-block">瘸子叔插话：“老糊涂！现在不用占座，扫码预约就行！”</p><p class="ql-block">堂叔不理他，只问我：“小疙瘩，城里的月亮...有咱榆树梢头上那个亮吗？”</p> <p class="ql-block">我喉咙忽然哽住了。晚上真去看电影，礼堂座椅塑料皮还没撕。墙上挂着投影布，角落的智能音箱突然自己亮了：“为您推荐乡村振兴主题影片...”</p><p class="ql-block">放的是个纪录片。镜头扫过金黄的稻田、新修的柏油路、民宿屋檐下的红灯笼。忽然画面一切——是老榆树！树底下蹲着个抽旱烟的老汉，竟是瘸子叔。他对着镜头嘿嘿笑：“咱这土疙瘩地，也能长出金疙瘩咧！”</p><p class="ql-block">全场哄笑。瘸子叔在黑暗里踹前排椅子背：“笑屁！导演给二百块钱呢！”</p> <p class="ql-block">电影散场时，月光真就挂在那老榆树枝杈上。我站在树底下摸树皮，听见背后有人咳嗽。是堂叔，他拄着拐棍挪过来，塞给我个东西——是枚温热的煮鸡蛋。</p><p class="ql-block">“拿着...晚上饿。”他嘟囔着，转身往亮处走。路灯把他影子拉得很长，长得能接到三十年前的黄昏。</p><p class="ql-block">我剥了鸡蛋壳，蛋白月光似的白。忽然想起小时候听老人说，这老榆树底下埋过抗联战士。现在不知谁在树杈上挂了块小木牌，用红漆歪歪扭扭写着：“千年挺立，见证振兴”。</p><p class="ql-block">蛋黄的香气混着夜风里的桂花味儿，我抬头看天。月亮还是那个月亮，可底下这片土地，到底是不一样了。</p> <p class="ql-block">瘸子叔不知从哪儿钻出来，也仰头看树叶子：“怪不？日子好了，反倒常梦见吃糠咽菜那年头。”他吐口烟圈，“前儿个你婶子非安抽水马桶，我蹲不惯...偷跑到坡地里解决，痛快！”</p><p class="ql-block">我们俩就笑，笑得树枝上的红布条都抖。笑着笑着，我看见他抬手抹了把脸。路灯太暗，分不清擦的是汗还是别的什么。</p><p class="ql-block">第二天我就要走。瘸子叔清早蹲在村口石磙上等我，甩给我一布袋干笋：“城里吃不着这个。”摩托车突突响着开过，快递小哥喊：“瘸爷！今天有几单发顺丰？</p> <p class="ql-block">车拐过弯时我回头看。老榆树让晨光照得通亮，底下蹲着的老汉变成个小黑点。树杈上的红布条还在飘，飘得像个舍不得撒手的意思。</p><p class="ql-block">倒是真怪——三十年前我咬着牙离了这土窝窝，如今车轮子碾着新修的柏油路，反倒觉出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像咬了口新麦馍，第一口甜，再嚼几下，回上来的是土地里长出来的那股子劲道。</p><p class="ql-block">嗐！横竖都是咱的根。</p> <p class="ql-block">（孙福有，大连市甘井子区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散文学会会员。有数百篇文学作品散见于国内各省市级报刊杂志及网络媒体，并有部分作品获奖。</p><p class="ql-block">短篇小说《老榆树记》是根据本人故乡见闻和其他人的故事创作。）</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