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b> 331边境线手记(23)</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阿尔山车站的“不速之客”</b></p><p class="ql-block"> 第一次来阿尔山时,错过了那座闻名遐迩的小火车站,心里便像欠下了一笔债,总觉得是个遗憾。这次和老水自驾走331边境线,阿尔山小火车站便是心中一定要补上的那颗最亮的星。</p><p class="ql-block"> 车子穿过呼伦贝尔草原边缘,沿着舒缓的山势驶入阿尔山市区。我们预订的圣煜度假酒店就在城边主干道旁,这里踞小火车站很近——这是老水订房时特意选的位置。</p><p class="ql-block"> 推开酒店房间的窗户,一阵清凉立刻涌了进来,带着松针和泥土的纯净气息,瞬间驱散了车旅的疲惫。七月的阿尔山,不像邯郸那般暑气逼人,倒像是一个天然的空调房。老水立马躺在床上,仰面朝天,摆出一个“大”字:“太累了,这里真舒服!”</p> <p class="ql-block"> 第二天早餐后,我们穿过小镇稀疏的车流,步行不过十五分钟,那座在无数照片中见过的阿尔山火车站,便毫无遮挡地出现在眼前。</p><p class="ql-block"> 阿尔山火车站的美,是一种糅合了地理、色彩、功能与建筑的复合之美。欣赏它,需像用茶盏喝陈年老茶一样,得缓,得品,得细,一寸一寸,一丝一丝的去析缕,</p><p class="ql-block"> 我俩沿着站前的小路,慢慢走进小广场。从这里看去,整个阿尔山火车站恰好收入眼底——一座依偎在大兴安岭余脉苍翠怀抱中的东洋风格建筑,像一帧精心构图的前景,点缀着这幅山水长卷。</p><p class="ql-block"> 米黄色墙体在柔和光线下泛着暖意,与深绿色的屋脊构成了鲜明却和谐的主色调。墙体下方垒砌着敦实粗糙的原石基座,历经风雨冲刷,仍透着一股沉稳的力气。侧立面一座耸起的哨塔,为整个建筑增添了几分军事堡垒般的锐利感。</p><p class="ql-block"> 我们沿着广场缓步前行,候车室的门额低涵,走进去,空间不大,仅摆着几排木质长椅,却收拾得干净妥帖。穿过检票口,站台更是窄窄一线,头顶是墨绿色的铁皮雨棚,脚下是磨得光滑的水泥地。一切都小巧而实用,没有冗余的装饰,却处处透着一种历经岁月打磨后的沧桑从容。</p><p class="ql-block"> 这座小站,就这样安静地卧在山麓,既是一处仍在呼吸的历史遗迹,也是一件与山林共生的精巧作品。</p> <p class="ql-block"> 正当我和老水沉浸在车站建筑的细节里,对着那高耸的瞭望哨塔啧啧称奇时,旁边一扇不起眼的铁门“吱呀”一声开了。</p><p class="ql-block"> 一位老人应声而出。</p><p class="ql-block"> 他身形清瘦,却站得笔直,一身洗得发白、领口袖口却依旧挺括的旧式铁路制服,穿得一丝不苟。头上戴着一顶铁路大檐帽,帽檐下的脸庞被岁月的风霜刻满了深重的皱纹。他手里拎着一个军绿色的铝制水壶,眼神锐利得像鹰隼扫过轨道,瞬间就落在了我们这两个陌生的“闯入者”身上。</p><p class="ql-block"> 那目光里没有明显的欢迎,也没有拒人千里的冷漠,而是一种职业性的、带着些许审视的平静,仿佛在瞬间评估着我们是否在“安全线”内。</p><p class="ql-block"> 老水率先反应过来,放下相机,笑着搭话:“老师傅,您好啊!这车站可真是太有味道了。”</p><p class="ql-block"> 老人的目光在我们身上又停留了几秒,似乎在确认这称赞里的真诚度。他嘴角微微动了一下,算是回应了一个模糊的笑意,声音洪亮且带着金属般的质感,在这安静的站前显得格外清晰:</p><p class="ql-block"> “味道?嗯,八十七年的老味道了。”他拧开杯盖,氤氲的水汽短暂地柔和了他脸部的硬朗线条。“来看它的人不少,能闻出这老味道的不多。”</p><p class="ql-block"> 他向前踱了两步,很自然地站到了一个能同时看到站房和我们,又能用余光扫到整个站台和部分轨道的位子——一个习惯性的、掌控全局的位置。</p><p class="ql-block"> “这老伙计,我伺候了三十八年喽。”他没再看我们,而是像对一位老朋友那样,抬眼望着明黄色的站墙,语气里有一种不容置疑的亲昵和权威,“比跟我老伴儿待的时间还长。”</p><p class="ql-block"> 只此一句,一个守护者的形象,便如山一般,立在了我们面前。</p> <p class="ql-block"> 老人呷了一口浓茶,目光从站房收回,重新落到我们身上,那锐利的眼神似乎柔和了些许,像是通过了对我们的“安检”。</p><p class="ql-block"> “光在这外边转悠,瞧个热闹,”他开口,声音依旧洪亮,却多了几分引导的意味,“看不出真章。这老伙计肚里的故事,厚着呢。”</p><p class="ql-block"> 他用下巴朝站房侧面那栋更显朴拙的低矮平房扬了扬:“真想听,得上那儿头去。”我们顺势望去,只见那平房门口挂着一块小小的木牌,上面端端正正写着几个字:阿尔山站史陈列室。</p><p class="ql-block"> “这个时候,馆里的小张同志应该在。”他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说给我们听,“那闺女是大学生,肚子里有墨水,讲得比我这老铁路明白。走呗?”</p><p class="ql-block"> 他这话虽带着点谦辞,语气里却透着不容置疑的权威和一丝自豪——仿佛他是这陈列室的守护者,而小张是他颇为得意的代言人。</p><p class="ql-block"> 不等我们回答,他已率先挪步,朝着那陈列室走去。步伐不快,却稳健有力,那身旧制服在山林的背景下,像一面移动的旗帜。我们赶忙跟上,心中充满了期待。</p><p class="ql-block"> 走到陈列室那扇绿色的木门前,老人并未立刻推开,而是停下脚步,回过头给我俩解释道:“平常不总开,来的都是有心人。”</p> <p class="ql-block"> 绿色的木门被老人推开,陈列室内略显昏暗,只有窗外投入的光线照亮了空气中缓缓浮动的微尘。一股旧纸张、老木头和淡淡防蛀草药混合的、沉静的历史气息扑面而来。</p><p class="ql-block"> 就在这静谧之中,一个身影从里间闻声走了出来。</p><p class="ql-block"> 是一位年轻的姑娘,穿着一件素净的棉麻衬衫,戴着副细边眼镜,眼镜后的目光清澈而专注,透着一股书卷气。她手里还拿着一块软布,似乎正在精心打理展品,见到我们,脸上立刻浮现出温和而专业的微笑。</p><p class="ql-block"> “李师傅,您来啦。”她先是对老人打了个招呼,语气熟稔而尊敬。</p><p class="ql-block"> “嗯,”李师傅侧身把我们让进来,用他特有的大嗓门介绍道,语气里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骄傲,“小张,这二位是远道来的客人,对咱们这老站感兴趣,你给讲讲。你科班出身,讲得透彻!”</p><p class="ql-block"> 小张的姑娘这才将目光完全转向我们,微笑着点头致意:“欢迎你们。我是张薇,北方交通大学毕业的,学的就是铁路运输历史,现在负责这个陈列室。”她简单几句自我介绍,语气平和,却瞬间为她接下來的讲解赋予了知识的权威性——她并非普通的导游,而是受过专业训练、拥有系统知识储备的阐释者。</p><p class="ql-block"> 李师傅自顾自地走到墙边一张长椅旁,放下他的大水壶,舒坦地坐了下来,那姿态仿佛在说:“舞台交给你了,我在这儿听着。”有这位科班出身的专业讲解员在,他这位老铁路显得更加底气十足。</p><p class="ql-block"> 小张似乎早已习惯李师傅的方式,她将手中的软布轻轻放在一旁的桌上,转身面向我们,双手自然地交叠在身前,目光扫过墙上的地图和展板,然后沉稳地开口:</p><p class="ql-block"> “二位老师请看这里。要真正理解阿尔山站在历史,必须把它放回整个东北铁路网与二十世纪地缘政治的大棋盘上去……”</p><p class="ql-block"> 她的出场,从容而自信。“北方交通大学” 和 “铁路运输历史” 这几个字,像一把钥匙,提前为观众解锁了其后深度解读的所有可能性。她自然而然地接过了李师傅递过来的接力棒,将故事的叙述,从感性的外部观览,引向了理性与宏观的历史纵深。</p> <p class="ql-block"> 小张走到那幅巨大的《“满铁”铁路网示意图》前,她的姿态沉静而专注,仿佛一位即将解读星图的学者。激光笔的红点精准地落在“阿尔山”这个终点上。</p><p class="ql-block"> “我们阿尔山站,看似是这条铁路的终点,但在历史语境里,它更是一个战略布局的起点。”她开场便定下基调,声音清晰而沉稳。</p><p class="ql-block"> 激光笔的红点沿着铁路线向南移动,“这条白阿线,它的起点是白城。而白城,本身又是洮昂铁路上的一个重要节点。”红点继续滑动,将几条线路串联起来,“您看,这样,通过白城这个枢纽,阿尔山就接入了当时日本控制的整个南满铁路网络,最终通向大连港和朝鲜半岛的港口。”</p><p class="ql-block"> 老水听得入神,不禁往前凑了凑,指着地图问:“这么说,修这条线,主要是为了把咱这儿的木头和矿藏运出去?”</p><p class="ql-block"> “您说到关键了,”小张赞许地点点头,激光笔在阿尔山周边区域画了个圈,“掠夺资源是核心经济动因。但这,”她的语气加重了,红点猛地向西、向北移动,直指国境线,“才是它最紧迫的战略目的。阿尔山的位置太特殊了,它几乎是日本向西北方向能延伸铁路的极限,对面就是苏联和外蒙古。这条铁路,就是一条为关东军输送兵力与物资的大动脉。”</p><p class="ql-block"> 我倒吸一口凉气,喃喃道:“原来这漂亮的火车站,背后是这么沉重的战略考量……”</p><p class="ql-block"> “是的,”小张的目光扫过我们,理解我们的震撼,她话锋一转,激光点移向另一块展板上的老照片——一群日本人正在温泉中惬意浸泡。“但历史的复杂性在于,侵略者更懂得享受。阿尔山独特的凉爽气候和珍贵温泉资源,让这里同时成了日本高层军官和殖民精英的避暑胜地。所以,当年驶来的列车,既有冰冷的军列,也有奢华的专列。这座车站,从诞生起就兼具了冷酷的军事功能和虚假的繁华表象。”</p><p class="ql-block"> 她引我们看那些泛黄的文件照片,语气平和却蕴含着力量:“因此,这座车站的美,是复杂的。它的建筑美学是客观存在的,但它诞生的原罪、它脚下可能埋葬的苦难,我们更不能遗忘。它不是孤立的风景,而是那段殖民掠夺与军事扩张历史最直接的物证。”</p><p class="ql-block"> 李师傅在角落默默听着,偶尔沉沉地“嗯”一声,像是在为小张的讲解做着无声的注脚。</p><p class="ql-block"> 我俩完全被这宏大的历史叙事所震惊,正沉浸在那段烽火连天的岁月想象中时,一个清晰、却与现场厚重历史感格格不入的声音,小心翼翼地在我们身后响起了:</p><p class="ql-block"> “对不起,非常打扰……您刚才关于铁路枢纽连接的解读,我完全赞成……”</p><p class="ql-block"> 我们愕然回头。</p> <p class="ql-block"> 只见门口的光影里,站着一个年轻的女孩。她大约二十出头,穿着简洁的衬衫和长裤,背着沉重的双肩包,脸上带着一种混合了紧张、歉意与巨大求知欲的复杂神情。她一只手小心地抱着一台亮着屏幕的平板电脑,另一只手则紧紧抓着一本边缘磨损严重的硬皮笔记本,封面上还贴着几张便签。</p><p class="ql-block"> 小张的讲解戛然而止,疑惑地看向这位不请自来的访客。李师傅也从长椅上缓缓站起身,眉头习惯性地锁紧,审视的目光像探照灯一样扫过女孩全身。</p><p class="ql-block"> 那女孩深吸一口气,仿佛鼓足了巨大的勇气,目光越过我们,直接投向小张和李师傅,用流利但用词稍显书面化的中文说道:</p><p class="ql-block"> “非常抱歉,打断了您的讲解……我刚才在门外,听到了您关于白阿线战略地位的分析,完全正确,无比精准。”她的语气急切而真诚,甚至带着一丝如遇知音的激动。</p><p class="ql-block"> 然后,她的目光转向李师傅,微微鞠了一躬:“老先生,打扰您了。我……我叫小林绘里,来自日本,是东京大学建筑系的学生,现在在哈尔滨工业大学做交换生,我的研究课题是伪满时期东北的铁路建筑。”</p><p class="ql-block"> “日本人”和“伪满时期”这几个字,像一颗冰冷的石子骤然投入室内凝重的空气里。</p><p class="ql-block"> 李师傅脸上的肌肉瞬间绷紧了。刚才听小张讲历史时那种沉静的回味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清晰的、毫不掩饰的惊愕与抵触。他的嘴唇绷成一条坚硬的线条,眼神骤然冷却下来,像结了一层薄冰。他没有回应她的鞠躬,只是那样沉默地、冰冷地看着她,那只握着大水壶的手,指节微微有些发白。</p><p class="ql-block"> 室内的温度仿佛一下子降到了冰点。我们都能清晰地感觉到,一堵无形的、厚重的墙,瞬间立在了老人和这个女孩之间。</p><p class="ql-block"> 小林绘里显然感受到了这骤变的氛围,她的脸颊微微泛红,手指紧张地捏紧了平板电脑,但她没有退缩。她似乎对此早有心理准备。</p><p class="ql-block"> 她上前一步,迅速在平板电脑上操作了几下,调出一张高清的、已经发黄的图纸扫描件。屏幕上,清晰而严谨的工程线条和密密麻麻的日文标注赫然在目。</p><p class="ql-block"> “请您……请您看一看这个,”她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却努力保持着镇定,“这是我的曾祖父,当年参与车站建设时,留下的站房地基结构设计原图的电子版。原件太珍贵,我不敢随身携带。”</p><p class="ql-block"> 她将屏幕转向李师傅,上面精细的测量数据、结构剖面、材料标注无比清晰。它像一份来自过去的铁证,无声地呈现在众人面前。</p><p class="ql-block"> 李师傅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被那屏幕吸引了过去。他那双看惯了铁轨、审视过无数车辆部件的眼睛,锐利地扫过图纸上的每一个细节。那上面的比例、标高、甚至是一些特殊的施工备注,与他守护了三十八年的这座建筑,有着一种无可辩驳的对应关系。他脸上的冰冷戒备,第一次出现了一丝松动,混合着难以置信的震惊和一种职业性的审慎。</p><p class="ql-block"> 小林绘里捕捉到了他这细微的变化,立刻趁热打铁,她用手指放大屏幕上图纸的一处细节,语气变得更加急切:</p><p class="ql-block"> “根据我曾祖父的工程日志记录,因为当地特殊的冻土地质,他们在基础施工中遇到了巨大的困难,这个编号F-07的地基点位,”她的指尖精准地点在屏幕的一个标记上,“曾经在1936年春天发生过一次严重的滑坡和沉降……他们当时采用了一种特殊的木桩深夯技术来补救。我想冒昧地向您求证,根据您这么多年的守护经验,后来是否在站房东南角外墙基处,发现过不同于其他地方的、异常坚固的加固痕迹?或者说,是否有相关的早期维修记录?”</p><p class="ql-block"> 她没有问宏大的历史,没有空洞的道歉,而是问了一个极其具体、极其专业、甚至有些枯燥的技术细节。</p><p class="ql-block"> 这个问题,像一把精心打造的、唯一的钥匙。</p><p class="ql-block"> 它越过了宏大的民族叙事,越过了沉重的情感隔阂,直接抵达了一个老铁路工人最熟悉、最引以为傲的领域——这座建筑的“身体状况”。这个问题,无关立场,只关事实。她仿佛在说:我不是来争论历史的对错,我是来向您,这座建筑最资深的守护者,求证一个技术事实。</p><p class="ql-block"> 李师傅彻底愣住了。他脸上的冰霜,在那极其硬核的技术问题面前,出现了一道明显的裂痕。他沉默地、久久地凝视着屏幕上的图纸,又抬眼看了看眼前这个一脸认真、甚至带着学者般求证态度的日本女孩,眼神中的冰冷渐渐被一种巨大的困惑和难以置信所取代。</p><p class="ql-block"> 他或许预想过各种场面,但绝没有想到,这个“不速之客”带来的不是辩解,而是一张地基图纸和一个关于冻土沉降与施工技术的专业问题。</p><p class="ql-block"> 空气依然凝固,但那堵无形的墙,已然被这一个具体到毫米的问题,敲开了一丝缝隙。</p> <p class="ql-block"> 李师傅的目光在那块冰冷的屏幕和女孩诚恳的脸庞之间来回移动了几次。空气中那根紧绷的弦,似乎因为这一个过于具体、过于“内行”的问题,而稍微松动了一丝。他喉咙里发出一声模糊的咕哝,像是被堵回去的叹息,又像是某种职业本能被唤醒前的沉吟。</p><p class="ql-block"> 他没有直接回答小林的问题,而是忽然伸出手,那布满老茧和皱纹的手指,指向了平板电脑上图纸的另一个角落,一个标注着通风口设计详图的位置。</p><p class="ql-block"> “木桩深夯?”他的声音依旧干涩,却不再是完全的拒绝,而是变成了一种严厉的考问,“那玩意儿防沉降还凑合。你先说说,这底下,”他的手指几乎要点穿屏幕,“这通风除湿系统的预留通道,为啥非要绕开主承重梁,多费那么多洋灰钢筋,修成这个弯弯绕的鬼样子?”</p><p class="ql-block"> 这个问题抛得极其突然,甚至有些刁难的味道。这并非小林准备询问的重点,却恰恰是李师傅守护这座建筑几十年里,一个始终萦绕在他心头的、关于设计细节的疑问。他将一个技术难题,用另一种技术难题怼了回去。这是一种独特的、属于老匠人的交流方式——要想从我这里得到答案,先证明你确实懂行。</p><p class="ql-block"> 小林绘里猝不及防,明显愣了一下。但她立刻俯身,手指快速在平板电脑上滑动,几乎是本能反应般调出了另一张相关的结构剖面图。她的眼神瞬间变得无比专注,仿佛进入了另一个纯粹属于数据和线条的世界。</p><p class="ql-block"> “啊!这个设计……”她语速加快,带着一种发现同一课题人般的兴奋,甚至暂时忘记了紧张,“是因为阿尔山的冻土层!曾祖父的日志里提到,他们担心主承重梁直接接触冬季深冻的地基,热胀冷缩系数不同会导致结构应力异常!这个弯曲的通风道,像一层‘缓冲的棉袄’,既能保持地基通风干燥,又在一定程度上隔离了……”她猛地抬起头,看向李师傅,眼神发亮,“是为了隔断冷桥!对吗?老先生!您是不是在长期的维护中也发现了这一点?”</p><p class="ql-block"> 她不仅回答了他的问题,甚至更进一步,点破了这个设计可能蕴含的、在当年堪称先进的智慧,并急切地向守护者求证。</p><p class="ql-block"> 这一次,轮到李师傅愣住了。</p><p class="ql-block"> 女孩的反应速度、她对专业术语的精准使用、她瞬间将图纸与实地维护经验联系起来的洞察力,尤其是她眼中那纯粹属于技术人员的、找到答案时的光亮,这一切都远远超出了一个“观光客”或者“忏悔者”的范畴。</p><p class="ql-block"> 他脸上那坚硬的、冰冷的线条,终于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软化了下来。那是一种基于共同职业语言的、难以言喻的微妙认可。他鼻腔里重重地“哼”了一声,但这声“哼”里,先前那刺骨的寒意已经消融了大半,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复杂的、被打动了似的别扭情绪。</p><p class="ql-block"> “哼……小鬼子……脑子想的还很细。”他几乎是嘟囔着说出了这句话,目光从小林脸上移开,再次落回那屏幕上的图纸,眼神变得深远起来,“东南角……外墙根底下……是有几块石头,垒的法子跟别处是不太一样,格外磁实。原来根子在这儿……”</p><p class="ql-block"> 他不仅默认了小林曾祖父的记录,甚至将自己多年观察到的细节与之印证上了!</p><p class="ql-block"> 那道横亘在之间的冰墙,在这一问一答、一来一往的专业“过招”中,轰然洞开了一个缺口。</p><p class="ql-block"> 小林绘里长长地、几乎是无声地舒了一口气,仿佛刚刚通过了一场极其艰难的答辩。她的眼眶微微有些发红,不是因为委屈,而是因为一种巨大的、得到认可的宽慰和激动。</p><p class="ql-block"> 站在一旁的我们,也下意识地松了口气。</p> <p class="ql-block"> 李师傅不再看小林,也不再看我们,而是背着手,踱到墙边那幅巨大的铁路网络图前,目光沉沉地落在上面,仿佛要穿透图纸,看清那段错综复杂的往昔。</p><p class="ql-block"> 他沉默了片刻,才缓缓开口,声音低沉了许多,不再是考问,更像是自言自语般的剖析:</p><p class="ql-block"> “技术是技术,心思是心思。”他伸出粗糙的手指,点了点图上阿尔山的位置,又重重地敲了敲代表大连港和朝鲜方向的终点。“设计得再细,图纸画得再精,也改不了它最后通到哪儿,是为谁运东西、为谁运大炮服务的。”</p><p class="ql-block"> 他转过身,目光重新落在小林绘里身上,那目光里已没有了冰霜,却沉淀着一种更深重的东西——一种历经风霜后的清醒认知。</p><p class="ql-block"> “你们那些工程师……或许真像你说的,在琢磨冻土、在算计怎么让房子站得稳、百年不倒。这是他们的专业,是他们的手艺,咱得认。”他话语停顿了一下,语调变得更加沉重,“可不应该把这些技术、手艺用错地方!”</p><p class="ql-block"> 他的话语像一把钝刀,清晰地剖开了历史的肌理,将技术的客观性与政治目的的侵略性区分开来。他没有否定那些日本工程技术人员可能具备的专业精神和技艺,但他更清醒地指出了这些技艺所服务的、无法洗脱的罪恶目的。</p><p class="ql-block"> 小林绘里紧紧抱着她的平板电脑,认真地听着,眼神中没有了之前的急切辩解,而是充满了沉重的思索。她深深地点了点头。</p><p class="ql-block"> “您说得非常对,老先生。”她的声音很轻,却异常清晰,“我的曾祖父,在他的日志里,也记录了大量技术的细节,工程的困难,甚至还有对当地严寒气候的抱怨。但是……”她深吸一口气,“但是,里面没有任何一句话,质疑过他们为什么要来这里修建这条铁路和这座车站。仿佛这是一件理所当然的事情。这正是最……可怕的地方。精湛的技术,失去了方向的判断,最终成为了……成为了……”她似乎找不到一个合适的中文词语来形容那种巨大的悲哀与错误。</p><p class="ql-block"> “成为了帮凶。”站在一旁的小张,声音不高,却清晰地接上了这句话。她的脸上带着一种历史研究者特有的冷静与客观。</p><p class="ql-block"> 这个词,如此尖锐,又如此准确。</p><p class="ql-block"> 小林绘里的身体微微颤抖了一下,随即重重地点头:“是的,帮凶。”她承认了这一点。</p><p class="ql-block"> 李师傅看着眼前的女孩,看着她承认祖辈的局限与错误时那份坦诚与痛苦,看着她带来的那些冰冷图纸所无法掩盖的历史灼伤感。他脸上最后那点严厉的棱角,似乎也终于被这种坦诚所软化。</p><p class="ql-block"> 他没有说话,只是转过身,走到陈列室一角那个放着热水瓶的矮桌前,拿起一个干净的瓷杯,沉默地倒了一杯热水。然后,他走过来,将那杯冒着热气的开水,递到了小林绘里的面前。</p><p class="ql-block"> 这个动作,简单,无声,却重逾千钧。</p><p class="ql-block"> 小林绘里双手有些颤抖地接过了那杯水,连说了两声“谢谢您,谢谢您”。她捧着那杯滚烫的水,氤氲的热气模糊了她的镜片,也或许模糊了她的眼眶。</p><p class="ql-block"> 我和老水屏息静气地看着这一幕,心中涌动着难以言喻的波澜。历史的洪流与个体的命运,在这杯无声的热水中,完成了一次沉重而珍贵的交接。</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第二天清晨,我们驾车出城,车轮碾过阿二线的柏油路面,在山间盘旋上升,随后稳稳汇入331边境线,将阿尔山火车站的尖顶和故事留在后视镜里,继续向前,向前……</p><p class="ql-block"><b> (未完•待续)</b></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