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润凤凰湖

梁耀华

　　雨润凤凰湖

九月台风如缕，而雨却若天工裁作的灵韵，先拂蕉门的河堤，织起的轻绡如雾，又轻笼凤凰湖于烟霭朦胧间。

　　远岸处，蕉门河与凤凰湖襟带相连，浊浪中轻浮的微芒，如碎金漾动，隐现在雨幕中，似藏着岁月的秘语。此际的湖，恰如浣纱溪畔的佳人蒙纱，静敛芳华，待知音叩响时光之门。

　　素来酸腐的我，执伞沿湖徐行，雨丝如素丝垂落，自云端缥缈而下。湖面烟岚漫散，若水墨晕染，将一湖碧水晕成哪首宋元词令中的小景。伞面承雨，“嘀嗒”作响，如古琴弹冰，又似星子坠盘，成空晨唯一清响——那声响里裹着三分孤寂，七分悠远，恍若往昔岁月在雨雾中轻叩心扉。

　　行至湖湾转角，一方石栏环护的土丘倏然入目。石隙间细草葳蕤，缀雨珠如碧玉凝露，每片叶尖都噙着生机，似与天地共振。丘前“蕉门古炮台遗迹”石刻，经雨水濡染后愈显得温润，如耆老披霜，静守这片土地的晨昏。石上的字迹虽经风剥雨蚀，却仍筋骨分明，似在低诉那段以血为墨、以骨为笔的峥嵘岁月。

　　指尖轻轻碰触石栏，凉意透指之际，忽有潮声自时光深处漫来。这青石许是见过百年前的那段烽烟：黑铁炮口吞火，戍卒握刃立于风雨，炮声裂破珠江口的晨雾，硝烟裹着浪涛翻涌。而今，炮台归于沉寂，唯余一抔黄土，任雨丝梳打，似在与过往作无声的对话。

　　百年前，胡尘犯境，铁蹄踏碎了河湾的宁静。先辈们执简陋的兵甲，凭一腔孤勇守此炮台——那炮鸣是山河的呐喊，那冲锋是魂魄的挺立。而今浪涛依旧拍岸，却换了游人扣屐声、广场舞袂影，换了稚子追泡泡的银铃笑，那笑声落进湖里，漾开的涟漪，恰是对先辈最好的告慰。

　　雨落在土丘上，雨水滑过的浅痕如时光泪痕，又似岁月的轻吻。雨幕中恍见晴日时的旧景：耆老围坐在炮台畔的石凳，蒲扇轻摇间，故实如溪涧潺潺漫淌；暮色里，舞乐伴晚风远飏，连湖鹭都逐韵掠波，翅尖点水绘出浅碧的弧线。他们或知此丘来历，或仅作寻常景致，然正是这“寻常”之下，藏着土地的根脉，藏着今日安宁的源头。

　　雨势渐密，将湖景朦胧成淡墨长卷。远水接天，浊浪浮光，似在低语光阴迭代。忆方志所载：鸦片战争时，此台曾如砥柱，炮震海疆卫家国；后硝烟散尽，直至五星红旗飘扬，才又有了渔舟往来，咸水歌绕岸；再后来，春潮拍岸，高楼拔地，公园枕河，昔日战地成了黎民休憩处。这抔黄土，见惯了烽火，也承享了太平；历经了劫难，也见证了重生。

　　收伞转身时，雨丝沾湿石刻，“蕉门古炮台遗迹”六字愈显清亮，如刻在时光碑上的印记。忽念雨霁之后，湖岸必复往日喧闹：晨光照彻时，阿姨们的舞步驷马又会踏碎露珠；鸟鸣啭林时，老者闲谈重新融于风里；稚子笑声落湖时，涟漪会载着阳光漫向远方。

　　只是若有过客驻立丘前，若有思绪触碰到雨浸的历史，他或许会明白：脚下步道，是先辈曾以血守护的疆土；眼前烟火，是岁月沉淀的珍馐。那寻常日子里的笑靥与欢歌，原来皆由往昔的风骨铸就。

　　雨仍淅沥，湖浪轻拍堤岸，如时光在耳畔低吟。我循原路而归，伞沿雨珠坠地，“嘀嗒”如诫：莫忘来路，当惜今朝。这雨幕中的炮台，这湖畔的时光絮语，终将随晨练的脚步、暮舞的旋律，融进土地的肌理——它会在苔痕里藏史，在浪声中传情，提醒每一个往来者：安宁非天降之幸，岁月静好皆赖往圣先贤以热血逐外寇、以铁骨铸屏障、以忠魂护河疆。

　　待雨脚渐稀时，苔痕染绿的炮台上，似仍有英魂低语，与湖光共同守护这片生生不息的土地。

写于台风米娜过境之时

2025年9月21日星期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