凄怆的辉煌——写在张爱玲逝世卅周年之际篇五

太阳

《中秋遥祭张爱玲》

月魄轮回证此身

海裳开谢两冰轮

沉珠犹带胭脂色

卅载霜华刻玉痕

——李性刚

想起张爱玲，总是想起钻石。因为张爱玲的光芒，是一种钻石的光芒。钻石棱角分明，也最耀眼迷离、最昂贵稀有，也最夺人魂魄。张爱玲无须佩戴钻石，她本身就是一粒钻石……人们看到的，也许只是她的钻石光芒，而我看到的，是那地层之下的无尽煎熬。——季季

五、被亵渎的爱

　　婚后不久，一个雨后初晴、余辉未尽的傍晚，张爱玲与胡兰成缠绵缱倦，双双站在阳台上眺望霭霭的暮色，西边天际一道恶云显得阴森可怖。

此时，身为汪伪要员，大汉奸胡兰成做贼心虚，突然给张爱玲说，亲爱的，你看这天色的喻示，怕是时局要变呢，来日或将有大难临头。

张爱玲听了很受震动。平素对政治虽不敏感，但中日战事这样的大事不可能不传入她这个文化人的视野。此时此刻，她也感觉出，这时的国事，恐怕真的要牵连到自己的家事了，随即将头向胡兰成更靠近一些，深情地说：

“你这个人嘎，我恨不得把你包包起，像个香袋儿，密密的针线缝缝好，放在衣箱里藏藏好。”

同年几个月后，胡兰成受命到汉口接《大楚报》总编辑，没去多久，便与汉阳医院一个名叫周训德的17岁小护士混上了。这次，他没有向小周隐瞒张爱玲，但却公然表示要娶她做妾。小周道：“不。你大我22岁。我娘就是妾，我这个当女儿的绝不能又给人当妾。”

胡兰成抗不过周训德的娇嗔，又与她进行了一次正式婚礼，似乎全然忘了还有张爱玲的存在。胡兰成问小周会不会妒忌爱玲？小周答道：“张姐妒忌我是应该的，我妒忌人家却没道理。凡事也该有个先来后到。”

1945年初春，胡兰成从武汉回到上海，在张爱玲处住了一个多月，还厚着脸皮将与小周再次结婚之事告诉了张爱玲。

张爱玲由此想到了自己的父亲、父母的离异以及继母的德行，她的心被深深地刺伤了，也更加理解当年母亲的所作所为。但此时的她也只能恨铁不成钢，因为她从心底是爱他的，她默默承受了。

5月，胡兰成回武汉，见到小周，就又有了回家的感觉，张爱玲再次被他抛在了脑后。 这年8月15日中午，日本天皇通过广播，亲口宣读了《停战诏书》，正式向全世界宣布无条件投降。

国民党政府随即出台了《惩办汉奸条例》，开始惩办汉奸。胡兰成无疑榜上有名，成为被抓捕的重点人物。身在武汉的胡兰成早已感觉大事不妙，准备动身潜逃，行前对周训德说：

“我不带你走，是不愿你陪我也受苦，此去我要改姓换名，我与你相约，我必志气如平时。你也要当心身体，……将来，我们还有长长的日子。”

他给她留了些钱、物，交代她万一钱用完了，可将家什衣物变卖为生。那时，胡兰成患登革热初愈，深受感动的周训德忽然倒在他怀里悲恸道：“兰成，我爱你！”胡兰成懂得这一声的份量，但他并没有凄凉感，亦未说一句安慰的话，便匆匆离开了。

胡兰成在小周相送下渡过汉水，见周训德对他甚是不舍，一时想到梁山伯、祝英台在《十八里相送》里的唱词：“前面来到清水湾，只见双雁戏沙滩；雄雁一翅飞千里，雌雁难过万重山。”

如惊弓之鸟的胡兰成逃到浙江绍兴皋埠，看到在当局公布的通缉令上有自己的名字。他先到侄女婿的姐姐家里暂避几天风头，又到一位已经逝世的中学校友斯颂德的家里落下脚来。斯父早已去世。斯颂德早前因感染淋病，曾经受过胡兰成的资助。斯家伯母感恩他曾对儿子危难相助的份，留他避难于郊外15里的枫树头村。

　　12月初，胡兰成化名张嘉仪，在斯父的姨太太范秀美和斯颂德弟弟斯颂远的陪护下离开枫树头村，打算转往金华，斯家的亲戚傅家藏匿。去金华本可以从诸暨县城搭汽车，但担心途中有检查，于是雇人挑行李，自称是张爱玲祖父张佩纶的后人，徒步经东阳、义乌前往。

在金华，胡兰成险些落到国民党特工手中，后在范秀美的提议下，立即离开金华向东，继续经丽水，转往温州范秀美的娘家躲避。

几天后来到丽水，胡兰成就和比自己大两岁，名分上他应该叫婶娘的范秀美勾搭上床了。

斯颂远对18岁就守寡的父亲这位姨太太一直寄予同情之心，便看在眼里，并不干预，心里想，随他们去吧。可怜的庶母能从此有个依靠，也是修行积德的事。于是他送他俩至丽水上船后，随即告别回家复母命。

在从丽水往温州的船上，范秀美玩笑道：“我运气好！送朋友竟送出老公来。”她还毫不掩饰地说：“我可是你到何处都要跟牢你了的呢！”

此后两人时常在温州一同逛街。胡兰成竟然大言无耻地说：“秀美不妒忌爱玲与小周，……她明知我有爱玲与小周。”

胡兰成后来毫不讳言地讲出了他的心迹：“我在忧患惊险中，与秀美结为夫妇，我待秀美是真心的。”

　　次年2月初，正值天寒地冻，26岁的张爱玲从朋友处得知胡兰成躲在温州，于是从上海出发，一路艰难到来。

患难夫妻，千里迢迢赶来看他，胡兰成见到张爱玲不但没有感激之念，心里立即怒起，粗声粗气地责问道：“你跑来做什么？还不快回去！”

张爱玲住在旅馆，因害怕警察查夜，胡兰成不敢与之在旅馆同宿，只白天去看她。

关于此节，胡兰成后来写道：“有时秀美也同去。我与秀美的事，没有告诉爱玲。因我并不觉得有什么惭愧困惑。”

而张爱玲也曾深情地给胡兰成写信道：“我从诸暨、丽水一路来，想着这路是你走过的。及在乌篷船上望得见温州城了，想你就在那里，这温州城就像含有宝珠在放光。”

一日清晨，在旅馆里，胡兰成隐隐腹痛。过一会儿，秀美也来了，急问为何？那关切之态非同一般，被张爱玲看出些隐因来。她分明觉得自己的老公与范已是一家人，而自己，倒象是客人或“第三者”。

张爱玲真的好委屈。她心里只有他一个男人，而这个男人的心里却装着几个女人，而且走到哪里都焕然一新，叫她怎么不伤心？她虽然感伤之至，但想到丈夫正在隐遁逃生途中，又不忍刺伤他，更不愿意当着别人的面撕破脸皮，只是把伤痛深埋入心底。

胡兰成向范秀美介绍张爱玲会画人像，引来了范秀美对张爱玲的仰慕，执意邀请张爱玲为她画像。张爱玲难辞恳请，当下铺开画纸，让范秀美端坐，开始为这位夺走自己丈夫的漂亮女人画起像来。她强忍心中的悲愤，几次都差点掉下泪来。这时，胡兰成走过来，看到画纸上画出来的居然是自己的模样，于是伸手将画纸扯下，撕碎了，口中言外有音地责备道：你今天状态不佳，画得走形了，别画了，吃饭吧。

范秀美离去后，张爱玲才说：“我画着画着，只觉她的眉眼神情，她的嘴，越来越像你，心里好一惊动，一阵难受，再也画不下去了。”

在温州住了20天后离开时，胡兰成送张爱玲上船。天下着不大不小的雨，正是：“天公不解离别恨，阴雨萧瑟助情愁。”

张爱玲迢迢而来，本望只要胡兰成在她和小周之间做出选择，一心随她。但胡兰成不肯，反而说：“世景荒荒，其实我与小周有没有再见之日都不可知，你不问也罢了。”“我待你，天上地下，无有得比较，若选择，不但于你是委屈，亦对不起小周。”

熊掌要，鱼肉也要，既舍不得小周，又揽着个范秀美，不能不使他与张爱玲之间隔着了情天恨海。张爱玲叹气道：

“你到底是不肯。我想过，我倘使不得不离开你，亦不致寻短见，亦不能够再爱别人，我将只是萎谢了。”

这场雨，冲刷了他们曾经的“倾城之恋”。张爱玲知道，她这一生最美的爱情，已如昙花一现便萎谢了，再没有挽回余地。

数日后，张爱玲回到上海，给胡兰成写信说：“那天船将开时，你回岸上去了，我一人雨中撑伞在船舷边，对着滔滔黄浪，伫立涕泣久之。‘某君’与我说，你得知周小姐在汉口被捕，竟要赶去自首，只求开脱她，我听了很生气。”

她随信还是给他寄了钱，想他在外没有钱用不行，无论怎么都要节省些给他寄去，让他不要为她忧念。张爱玲千里寻夫，往返路经浙江广大农村，或乘船，或步行，走走停停，历时三个多月。一个从未到过农村的大家闺秀，竟然不时要在农家借宿，使她感触良多，回上海后，写下《异乡记》，记录了这一路旅途的艰辛和心情的惆帐。

　　在此后的八九个月里，张爱玲还是一直在用自己的稿费接济逃亡中的胡兰成，以供他解饥避险。她对他无任何条件地倾注了自己全部的爱。

但胡兰成在赞美她的时候，也一样赞美着她的好朋友炎樱；甚至还被她撞见他偷着与自己的同学苏青密会。胡兰成还厚颜无耻地与张爱玲讨论苏青的脸蛋如何美：“苏青的美是一个‘俊’字，她的脸好像喜事人家新蒸的雪白馒头，上面点有胭脂。”

然而这一切，张爱玲全都给予这个秉性风流，从来不认为爱情应该是专一的人，不是一般女人都能容忍得下的宽怀与大度。

一次，胡兰成终于潜回了上海，在张爱玲处,两人分室而居住了一夜。

胡兰成事后写道：“翌朝天还未亮，我起来到爱玲睡的隔壁房里，在床前俯下身去亲她。她从被窝里伸手抱住我，忽然泪流满面，只叫得一声‘兰成！’再也说不出话来。”

天未亮，胡兰成就到外滩上船又往温州去了。这就是两人的最后一次相见和离别。正如张爱玲所说：“我将只是萎谢了。”然而，萎谢的不只是张爱玲如花似玉的美貌，妙龄初情的青春和赋予真爱的芳心，她惊世骇俗的写作才华亦随之受到巨大的消损和减退。

此后，张爱玲的创作跌入了低谷，即使偶有作品问世，其中也不免留下这位曾经夺走她少女初恋的无情郎君的影子。

1946年，张爱玲几乎完全辍笔了。作为大汉奸的情人和妻子，张爱玲是难脱干系的，其内心已是千疮百孔，外要承受舆论的巨大压力，内要承受婚姻崩溃的绝望。对于这个刚刚从大学出来才两三年的女子，生活中发生的这一切实在是太过匆促，太让她措手不及了。

1947年6月，张爱玲终于给胡兰成寄去了诀别信：“我已经不喜欢你了，你是早就已经不喜欢我的了。这次的决心，是我经过一年半长时间考虑的……你不要来寻我，即或写信来，我亦是不看的了。”正所谓“一日夫妻百日恩”呐！虽然是绝笔，但糍粑心肠的张爱玲还是随信将自从与胡兰成温州送别后一年多来写下的《不了情》和《太太万岁》两个电影剧本，被搬上荧幕后得来的30万元巨额稿酬，一分不留地全额寄给了他。

　　这可是这位可怜女人一个字一个字呕心沥血爬格子笔耕出来的血汗钱哪！也不知道那个没心没肺的胡兰成是否会想一想，一个小女子在上世纪末，乱世中的大上海无依无靠应该更需要金钱来保障；更有没有想一想，作为一个男人，有何颜面对自己曾经的爱妻。反正，他是居然厚颜无耻地接受了去。戏虐了弱女子的感情也罢了。危难中收受了弃妻的巨额资助也罢了。可是没想到胡兰成后来竟会写出这样绝情的话来：

“其实我并不觉得爱玲与我决绝了有何两样，而且我亦并不一定要想再见她，我与她如花开水流两无情。”

在胡兰成看来，男女之间建立夫妻关系，如同国家与国家之间建立外交关系一样，多多益善。然而，张爱玲虽然不能阻挡一场悲剧爱情的到来和终结，却懂得如何漂亮地收场，实在令人止不住流着眼泪钦佩这位弱女子。

自此以后，这场传奇般的倾城之恋，才算是彻底谢幕了。但无论如何，我们今天来历史地看，这场胡张之恋，倒是为台湾作家三毛提供了一段绝佳的爱情故事素材，成就了三毛以“胡张恋”为蓝本的电影《滚滚红尘》问世。

这场倾城之恋，虽然短暂而悲凉，却促成了这两位文人文学造诣的相互提高和各自风格的形成。他俩相识于1944年8月，分手在1947年6月，只有短短3年不到，却是张爱玲一生中最饮恨，最刻骨的一段时光。当然，也是这位重情重义的文魁一生中最最浓墨重彩的一笔。

待续，请看下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