插队岁月

守望乾坤

命运的第一次博弈

1975年的初夏，莆田大洋山区的夏风，还带着几分的燥热，对于我这个已经在这里插队两年零三个月的知青来说，这一年的6月，比以往任何一个夏天都更让人心潮澎湃——公社传来消息，一年一度的推荐上大中专又开始啦！将采取“群众推荐、领导批准、学校复审”的方式。这个消息像一道惊雷，劈开了我日复一日面朝山地，背朝天的生活，也点燃了我心中压抑许久的希望。

我至今清晰地记得，那时我几乎抑制不住自己的兴奋，手心都攥出了汗。插队这两年多，我从一个连锄头都握不稳的城市青年，硬生生磨成了能扛着百斤粮食走二里山路的“庄稼人”。在贫下中农的再教育里，我不敢有丝毫懈怠：春天跟着社员们一起育秧，双手泡在冰冷的水田里起皱脱皮也不喊累；夏天顶着正午的烈日割麦，汗水顺着脸颊往下淌，滴进地里瞬间就没了踪影；冬天这里还有一季，还得上山插秧。记得有一次，脚踩在泥泞中的玻璃片，鲜血直流，冲洗，包扎咬牙继续干。

不光是体力上的付出，在政治思想和群众关系上，我也始终严格要求自己。也正因如此，我连续两年被评为“知青先进代表”，先后参加过县、乡两级的知青表彰大会，胸前别着的红色奖状，被我小心翼翼地压在木箱最底下，那是我在这片土地上最珍贵的认可。

在生产队里，我经常听到贫下中农夸奖说：“绣乾，以后知青推荐招工，上学，你要是排第二，没人敢排第一。”连生产队的连队长见了我，也总笑着拍我肩膀：“好好干，等推荐的时候，我第一个投你票。”

那段时间，我自己也以为，凭借这两年的努力和大家的认可，被推荐上学不过是水到渠成的事。

可命运的玩笑，往往来得猝不及防。

大概是招生通知下达后的第五天，我趁着中午歇晌的间隙，去大队部旁边的小卖部买肥皂。刚走到大队部门口，就看见一群社员围在墙边议论纷纷，墙上贴着一张崭新的大红纸，纸角用浆糊糊得平平整整，上面用毛笔写着“推荐招生光荣榜”几个大字，格外醒目。我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快步挤进去，目光在红纸上急切地扫动——可从头到尾看了三遍，上面只有一个名字：银宝。

银宝是和我同批来插队的知青，论群众口碑，他更是远不如我。这样一个人，怎么会出现在光荣榜上？我站在原地，只觉得脑袋“嗡”的一声，耳边社员们的议论声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模糊又嘈杂。有人说：“怎么是银宝啊？我还以为是绣乾呢。”也有人压低声音：“听说银宝他托了关系，找了大队书记……”

我不敢再听下去，脚步发沉地离开了人群。阳光依旧刺眼，可我却觉得浑身发冷，手里攥着的肥皂盒硌得手心生疼。我想不通，为什么自己两年的付出，到头来却比不上一句“托关系”？我想起连队长当初的承诺，想起社员们平时对我的认可，想起自己夜里那些关于大学的梦，眼眶瞬间就红了。但我不敢在人前失态，只能强忍着眼泪，转身往山上的大队林场走去——那里我还得去出工。

那天下午的劳动，我像是丢了魂。傍晚收工时，只觉得心里像堵了一块大石头，喘不过气。趁着大家不注意，我悄悄溜出了宿舍，夜幕已经降临，山里静得能听见虫鸣和自己的脚步声，月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洒下来，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影子。我找了一块大石头坐下，再也忍不住，眼泪顺着脸颊往下淌，怎么擦也擦不完。我对着空荡荡的山谷，低声诉说着自己的委屈：“我明明那么努力，为什么偏偏不是我？爸妈还在家等着我的好消息，我该怎么跟他们说？”山里的风呜呜地吹，像是在回应我的哭诉，又像是在嘲笑我的天真。

我想起离家时，母亲反复叮嘱我“在外面照顾好自己，好好干活，别让人看不起”；父亲拍着我的肩膀说“男人要能扛事，不管遇到啥困难，都别轻易放弃”。可现在，我连被推荐的资格都没有，怎么对得起他们的期望？我甚至开始怀疑，自己这两年的努力是不是都白费了？前途像是被一块巨大的乌云笼罩，看不到一点光亮。写着写着，我突然冒出一个可怕的念头：要是一辈子都待在农村，再也回不了城，再也圆不了大学梦，活着还有什么意思？我甚至开始在脑海里构思遗书的内容，直到一阵冷风刮过，我打了个寒颤，才猛地回过神来——我不能就这么放弃！

我想起自己每次参加知青代表大会时，台上的领导说“青年要敢于斗争，敢于反抗不正之风”；我骨子里的那股韧劲，在绝望中慢慢苏醒：我不能就这么无声无息地被压下去，银宝能靠关系上位，我就要靠自己的力量，把属于我的东西夺回来！我擦干眼泪，握紧拳头，心里只有一个念头：我要反抗，我要让那些搞阴谋的人知道，老实人也不是好欺负的！

第二天一大早，天刚蒙蒙亮，我就爬起来，直奔大队部。远远看见那张大红的光荣榜还贴在墙上，我深吸一口气，走过去，伸手就把它撕了下来——纸被扯得“哗啦”作响，像是在宣告我反抗的决心。有位路过的社员看到这一幕，都惊呆了，有人小声劝我：“绣乾，你这是干啥？不怕书记找你麻烦？”我挺直腰杆说：“这光荣榜来得不明不白，违反规矩，我撕了它，没做错！”

撕完光荣榜，我没有回家，而是直接去了生产队连队长家。张队长，正在猪棚里喂猪，看见我来了，愣了一下：“绣乾，找我有事？”我把撕下来的光荣榜递给他，开门见山：“张队长，我想知道，推荐银宝，是按程序来的吗？生产队开过全体会议吗？”张队长接过红纸，叹了口气，把我拉进屋里，压低声音说：“实不相瞒，这事是大队书记和咱们队的李支委定的，没开社员会，我也是昨天才知道。”“这不行！”我一下子站了起来，“招生通知上明明说要‘群众推荐’，他们凭什么私下定人？这是违反程序的！”我接着跟连队长说起这两年自己的付出：“从春耕到秋收，从修水利到帮社员干活，每一件事我都尽心尽力；连大年三十都没回家！连队长，我不是要跟银宝争什么，我是不服气，不服气他们这么欺负人！”

连队长听着我的话，脸上露出了为难的神色：“绣乾，我知道你委屈，可大队书记拍了板，我也不好多说……”“连队长，”我打断他的话，语气坚定，“您常说要为社员们办实事，现在有人搞歪门邪道，您要是不站出来，以后谁还信咱们生产队？要是您愿意帮我向大队申诉，重新推荐，以后队里有啥活，我第一个上！要是您不帮，我也不怪您，但我会自己去公社找领导，就算闹到县里，我也要讨个说法！”

我的话里带着几分硬气，也带着几分恳求。队长沉默了半天，终于点了点头：“行，绣乾，我知道你是个好孩子，这事确实不公。我下午就去大队，跟书记说说，要求重新开社员会推荐。”

得到张队长的承诺，我心里稍微松了口气。刚走出队长家，就看见远处有个熟悉的身影朝我走来——是我弟弟！他背着一个帆布包，满头大汗，看见我就喊：“哥！我来找你了！”原来，弟弟听说了招生的事，特意从城里赶来，一是给我带了父母的信和一些生活用品，二是想问问我的推荐情况。

我拉着弟弟回了知青点，给他倒了杯凉水。弟弟掏出父母的信，信里满是牵挂：“家里一切都好，你在那边别太累，要是能被推荐，就好好准备；要是没选上，也别灰心，爸妈等着你回家。”看着信上熟悉的字迹，我的眼眶又红了。弟弟看出了我的不对劲，追问我怎么了，我把光荣榜的事一五一十地告诉了他。弟弟的到来，爸妈的牵挂，像是给我注入了一剂强心针，让我更加坚定了反抗的决心。

当天下午，队长就去了大队部。傍晚的时候，他回来告诉我，大队书记一开始不同意重新推荐，但架不住队长据理力争，最后勉强同意，让我们生产队当晚就开社员会，重新讨论推荐人选。

得到消息后，我立刻开始准备：找了平时跟我关系好的几个社员，跟他们说说情况，希望他们能在会上帮我说话。他们拍着胸脯说：“绣乾，你放心，公道自在人心，我肯定帮你说句公道话！”

晚上七点多，社员们都聚集在生产队的晒谷场上，煤油灯挂在电线杆上，昏黄的光笼罩着人群。大队书记和支委也来了，脸色阴沉地坐在一旁。队长先开口，说明了开会的目的：“今天把大家叫来，是想重新讨论推荐上学的人选，之前定的银宝，不少社员有意见，现在大家都说说，想推荐谁。”

话音刚落，社员们都七嘴八舌说开：“我先说！我推荐绣乾！他这两年的表现，大家都看在眼里，干活勤快，为人正直，还帮过不少社员，这样的好青年，就该去上大学！”，“我也推荐绣乾！”

紧接着，好几个社员都纷纷表态，支持推荐我。李支委想帮银宝说话，刚开口就被社员们打断了：“你别帮着银宝说话，谁不知道你跟书记收了银宝他叔的好处！”大队书记脸色越来越难看，想拍桌子发火，可看着满场支持我的社员，又把火压了下去。

最后，队长统计了一下，在场的17个社员里，有15人支持推荐我，只有2人支持银宝。可大队书记还是不甘心，皱着眉头说：“就算你们都推荐绣乾，也得再考虑考虑，银宝也有他的优点……”他的话还没说完，副队长就站起来反驳：“书记，你这话不对！少数服从多数，这是规矩！你要是非要护着银宝，就是不把咱们社员放在眼里！”其他社员也跟着附和，场面一下子变得激烈起来。大队书记见压不住场面，只好说：“这事我做不了主，明天我去公社找苏副书记，让他来定夺。”说完，就拉着李支委匆匆走了。

明天，就是决定我命运的关键一天。

当天晚上，我翻来覆去睡不着。我知道，大队书记肯定会在苏副书记面前说我的坏话，我必须想办法争取主动。我想起白天撕光荣榜的时候，大队部墙上还贴着那张推荐银宝的红纸（大概是书记后来又重新贴上去的），那是他们搞阴谋的证据。于是，我悄悄爬起来，摸黑去了大队部，再次把那张光荣榜撕了下来——我要让苏副书记知道，这份推荐名单根本不得人心。

第二天上午，苏副书记跟着大队书记来了生产队。他了解推荐的经过后，脸色变得严肃起来。在大队的办公室里，苏副书记对大队书记说：“推荐上学，必须严格按照程序来，群众推荐是关键，你私下定人，还不接受社员意见，这是严重违反规定的！”随后，苏副书记亲自主持召开大队党支部支委会议，审查推荐对象，最后经过全体投票后，当着所有人的面宣布：“经过调查，评议，投票，绣乾同志劳动表现突出，群众基础好，符合推荐条件，决定推荐他同志上报公社，作为大队的唯一推荐人选！”

会后，我欣喜若狂。大队书记看着我，脸上露出了无奈的神色，过了半天，才开口说：“绣乾，我尊重大家的意见，以后上了大学，要好好读书，别给咱们大队丢脸。”

几天后，我的名字出现在了公社的推荐名单上，随后又顺利通过了学校的复审。当我拿着入学录取通知书，站在知青点的土坡上，看着远处的群山时，心里百感交集。我想起那段为了争取机会而抗争的日子，想起社员们的支持，想起弟弟和父母的鼓励，突然明白：命运从来都不是注定的，就算遇到不公，只要有勇气反抗，有智慧斗争，就一定能改写结局。它让我明白，“人无害虎意，虎却有吃人心”，面对不公，不能退缩，不能妥协；更让我懂得，公道自在人心，只要坚持正义，讲究策略，就一定能战胜黑暗，迎来光明。

这份经历，成了我人生中最宝贵的财富，也让我在以后的日子里，始终保持着一份勇敢和坚定，去面对每一次挑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