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小说】梅教授退休记

宜生堂

办公室宽大的窗台上，一排排健硕的玻璃器皿里的螺旋藻又抽了新绿，嫩生生的叶片攀附着壁沿向上伸展，仿佛要亲密地接触窗外京城上空那片蔚蓝色的美丽天空。

这些微生物群属于梅逸群教授的杰作，它们在太阳底下和教授本人一样，非常的富有生命力。每逢有重要的客人光临，梅教授都会打开瓶底的纯银开关，“哗啦啦”地接上一杯绿油油的益生菌，在众人的目瞪口呆之中，一饮而尽。他的这个癖好，一时在整个“六所”传为美谈。

“六所”是毒物药物研究所的序列代号。这家国防单位诞生于伟大的抗美援朝战争期间，针对美帝国主义的生化武器威胁，集结了当时国内外最优秀的一批科学家，夜以继日地开展学术攻关，终于在短期内实现了突破，建立了防护“生化战”的强大盾牌。在业内声名赫赫。但由于保密的原因，很长一段时间内都默默无闻。直至改革开放之后，才渐渐地被社会所知晓。

此时，梅逸群教授正站在窗前，指尖轻轻抚过光滑的瓶体，就像检阅队伍一样，逐一地把它们摩挲一遍，然后依依不舍地回过头，凝重地看了看面前的年轻人说：

“春妮，这群螺旋藻跟了我二十年了，就像孩子一样，比许多研究生待的时间都长。”梅逸群教授笑着说，眼角的皱纹舒展开来。

“现在交给你了，记得每周补充一次纯净水，它们喜欢阳光，但怕长时间的直晒。”

年轻人郑重地点了点头，如同接过什么神圣的使命一样。

梅逸群转身继续收拾抽屉，指尖忽然触到一本硬壳笔记本。封皮已经泛黄，边角磨损得厉害，内页密密麻麻写满了字，蓝黑墨水的字迹因年月久远而有些晕染。他随手翻开一页，上面写着：“2002年6月17日，凌晨两点，第三次修改实验方案……”

那一刻，歌手陈瑞的歌声，仿佛又在耳边响起，幸福就像手心的沙，无论是松开还是紧握，都会从指缝滑落……

梅逸群轻叹一声，开始将笔记本一本本放进纸箱中。那些加班的夜晚，那些为实验失败而焦灼的日子，那些因新药研发取得突破而欢欣的时刻，如今都被封存在这些纸页里，等待着被带往某个即将布满灰尘的储藏室。

“梅教授，需要我帮忙吗？”春妮放下手里的事情，小心翼翼地问道。

“不用了，很快就收拾好。”梅逸群笑了笑说：

“你去忙吧，年轻人时间宝贵。”

办公室里终于只剩下他一个人。梅逸群走到窗边，望着楼下研究院的花园。五月的银杏正绿得蓬勃，几个穿着白大褂的年轻医生匆匆走过，让他想起当年的自己。

那是1988年的秋天，36岁的梅逸群从华中科技大学，第一次走进“六所”。白大褂浆洗得挺括，皮鞋擦得锃亮，走路都带风。他记得那天阳光很好，透过研究所大楼的玻璃窗洒进来，在地面上投下明亮的光斑。那时的他一心想要成为最好的科学家，研究世界上最好的药，攻克最难治的疾病，拯救最多的生命。

“梅博士，又熬夜了？”所长李克梁教授，曾在某个清晨逮到从实验室溜出来的他，皱着眉头问道。

“那个实验的指标还是不正常，我想再看看国际学术文献……”梅逸群揉着通红的眼睛回答。

李所长拍了拍他的肩膀说：“新药研发是跑马拉松，不是百米冲刺。你得学会休息，不然撑不到终点。”

年轻的他哪里听得进去。那时候，事业是肩上最沉也最亮的星。为了一个疑难的实验靶点，他能在图书馆查资料到深夜；为了等一个关键实验数据，他可以连续三十个小时不睡觉；就连结婚纪念日，他也常因观察实验，而迟到甚至缺席。 “患者更需要你的新药。” 对此，妻子秀兰总是宽容地笑笑，表示十二分的理解和支持。

但眼神里满是无限的失落，而他却一次次忽略了。

2008年，一纸命令下来，梅逸群成为药物合成研究室主任。在“六所”全体干部大会任命的当天，他兴奋地回家开了一瓶珍藏多年的红酒。妻子秀兰做了他最爱吃的红烧武昌鱼，两人一直对酌到深夜。

“你还记得答应过我什么吗？”秀兰有些微醺，红着脸问道。

梅逸群不假思索地回答，这是他对妻子说过无数次的承诺。“等忙过这阵子，就带你去旅行，环球旅行。”

秀兰笑了笑，那笑容里有欣慰，也有几分他当时没有读懂的无奈。“二十多年了，你总是这么对我说。”

手机铃声打破了俩人的甜蜜回忆。是科学院的人力资源司王司长，提醒他明天办理退休手续的最后事宜。

挂掉电话，梅逸群深吸一口气，开始整理书架上的专业书籍。那些厚重的药学典籍，每一本他都翻阅过无数次，书页间夹着各式各样的书签和便条，记录着他科学研究道路上的点点滴滴。

《药理学原理》第八版，书脊已经开裂，里面密密麻麻写满了批注。那是孙院士传给他的，扉页上有老先生的亲笔题字：“药者圣心，知行合一”。

院士患病期间，曾将这本书郑重地交到了他的手中，如同一种无声的传承。如今，轮到他将这一切传递下去了。

真正意识到要放下，是半年前科学院领导找他谈退休事宜的那天。

走进高大气派的苏式行政大楼，他沿着曾经无数次匆匆走过的走廊慢慢走、细细看，看见年轻的同事抱着文件奔跑的身影，像极了三十年前的自己；听见各间办公室里传来讨论工作的声音，曾几何时，他也是其中最活跃的一个。

就像一首歌里唱的那样，再走一遍走过的路，繁花已经凋落。不是路变了，而是他要从这场“热闹”里退场了。

谈完话，回“六所”的路上，他的手机响了好多次，都是工作上的事，他都一一接听并回复。

原来，“放不下”，早已成了他刻在骨子里的一种职业习惯。

有天夜里，他翻来覆去睡不着。总觉得事业才刚步入正轨，团队雏形初现，还有太多想做的事没来得及落地，怎么就到了退休的年纪？

手头上，还有几十个研究生，博士后、博士、硕士，他们的课题还在推进，真能彻底退出吗？

可现实清晰地告诉他：你真的退休了。

那一刻，他仿佛突然懂了人生。其实，回忆就像一场电影，无论曾怎样动人心魄，都注定了曲终人散。

事业再难忘，也只是人生中的一段旅程；那些曾让他牵肠挂肚的工作，终会有新人接棒；而他忽略了太久的生活，正等着他重新拾起。

“老梅，东西收拾好了吗？”秀兰的声音从门口传来。

梅逸群教授抬起头，看见妻子站在那儿，手里拎着一个保温桶。

“给你带了点银耳汤，润润肺。”

她走进来，环顾四周几乎清空的办公室，眼神有些复杂。

“船到码头车到站，不容易啊！终于等到这一天了。”

梅逸群接过保温桶，手心传来温热的触感。他轻声说：

“这些年，辛苦你了。”

其实，这句话憋在他心好久了，今天说出来，有一种特别的释放。

秀兰愣了一下，随即微笑着说：“你说什么呢，我都理解。”

两人并肩站在窗前，看着夕阳西下，天边的云霞被染成金红色，美得惊心动魄。

“还记得我们恋爱时，常去汉江边看晚霞吗？”秀兰轻声问。

怎么会不记得。那时的他们总是骑着自行车，到江边找个人少的角落，并肩坐着看夕阳沉入江面。他会指着天边的彩霞说：

“总有一天，我会让你过上好日子。”

秀兰就靠在他肩上，笑而不语。

婚后生活却远没有想象中浪漫。科研人员的时间，从来不属于自己，更不属于家庭。女儿小雨出生时，他正在外地参加学术会议；孩子发烧住院，他在实验台上搞实验；就连秀兰做眼部息肉手术，他也因急诊而迟到整整三个小时。

有一次，他答应带十岁的女儿去游乐场，却因突发实验事件失约。晚上十点多到家时，发现小雨还在沙发上等他，小手心里紧紧攥着已经融化的巧克力。

“爸爸，我给你留的……”

孩子委屈地说，眼睛却红肿着。

那一刻，梅逸群心如刀割。他抱起女儿，连声道歉，承诺下周一定补上。但这个“下周”，一等就是大半年。

如今回想起来，那些他曾认为至关重要的会议、论文、课题，大多已记不真切；而女儿失望的眼神，妻子孤独的背影，却清晰地刻在记忆里，成为无法弥补的遗憾。

“想什么呢？”秀兰低声问道。

“想起好多对不起你们的事。”梅逸群叹了口气。

秀兰拍拍他的手说：“都过去了。现在你退休了，我们有的是时间创造新回忆。”

夕阳已经完全沉入地平线，只在天边留下一抹淡紫色的余晖。梅逸群站在“六所”的大门前，久久没有离开。

“要不再去看看？”秀兰体贴地问。梅逸群摇摇头，说：“不用了，咱们走吧。”

回家的路上，手机安静得出奇，没有了一往不间断的消息提示音。这种安静，让他有些不适应，又有些释然。

梅逸群教授在五点半准时醒来。多年的生物钟不是那么容易改变的。他习惯性地想要起床洗漱准备上班。

“再睡会儿吧！今天没什么急事。”妻子轻声地说。

梅逸群听着窗外渐渐苏醒的城市声音，突然感到一阵茫然。40年来的每一天，他都清楚地知道自己要做什么，要去哪里，要见什么人。而现在，时间突然变成了无边无际的海洋，而他是一艘失去了航向的船。

这种状态持续了大约足足一周时间。直到某一个清晨，他在整理书房时，翻出了一套蒙尘已久的文房四宝。

“还记得这个吗？”

秀兰走进来，笑着说：“你年轻的时候，可爱写写画画了。”

梅逸群轻轻抚摸砚台，记忆如潮水般涌来。他曾是个文艺青年，武汉大学时，参加过文学社，写得一手好字，还会画水墨画。

只是进入“六所”之后，这些爱好都被尘封在了时间的角落里。那天下午，他铺开宣纸，调墨试笔。起初手腕生疏，笔画僵硬，但慢慢地，那种熟悉的感觉回来了。

重拾爱好的过程比想象中更加愉悦。他开始每天练习书法，周末则画画山水花鸟。尘封多年的口琴和二胡也被找了出来，虽然技艺生疏，但自娱自足绰绰有余。

最让他惊喜的是写作的欲望又重新燃起。年轻时他曾梦想当作家，后来却成了科研人员。如今，他有了大把时间记录生活中的所思所感。没想到这一写就停不下来，短短半年积累了近四百篇微小说和散文随笔。

“你可以出本书了。”秀兰读完他的文章后，认真地说。

这个建议让梅逸群心动。他挑选了80篇佳作，整理成册，命名为《这些年》。令他惊喜的是，出版社编辑十分欣赏这部作品，决定在年底正式出版。

与此同时，他开始创作一部长篇小说《燕山风云》，讲述一位药物研发人员在理想与现实间的挣扎与坚持。写作过程中，他回顾了自己的成长之路，那些曾经让他痛苦纠结的选择，如今看来都有了不同的意义。

除了文艺活动，梅逸群还坚持每天锻炼。晚饭后雷打不动地出门跑步，从最初的三公里到现在的十公里，身体状态比退休前好了不少。

当然，他并没有完全离开药物研究领域。每周五下午，他还会去“六所”转转，看看实验室，看看学生，看看资料，不是以研究员的身份，而是作为导师，帮助年轻科研人员捋捋研发思路。

最初，学生们对他毕恭毕敬，凡事都要征求他的意见。梅逸群却总是笑着说：“你们是研究人员，主意自己拿。我就是个导师，有问题可以一起讨论。”

渐渐地，大家放松下来，真正把他当成了可以请教的前辈而非科学家。有时讨论到激烈处，年轻人会忘记他的身份，直呼“老梅”，他也不恼，反而享受这种平等交流的氛围。

学生们仍然喜欢来找他聊天，说起工作里的困惑。梅逸群不再像从前那样急着给方案，只是静静听着，末了笑着说：“你们年轻人做得很好。”

他终于明白，“放下”不是遗忘，不是放弃，而是与自己的执念和解，放下肩头沉甸甸的责任，才能扛起生活的温柔；放下对过往工作的事事牵挂，才能看见眼前的崭新美好。

一个周日的午后，梅逸群和秀兰终于去了昆明湖边，就像年轻时那样。湖水悠悠，夕阳洒下金辉，天边的云霞绚烂如织锦。

“真美啊。”秀兰靠在他肩上，轻声感叹。

梅逸群点点头，握紧了妻子的手。这一刻，他感到内心前所未有的平静与满足。原来人生就像一首歌，有激昂的高潮，也有平缓的尾声；有“放不下”的执着，也有“能放下”的从容。

偶尔路过“六所”，他会抬头望一眼，心里没了当初的不舍，只剩淡淡的欣慰。那些他曾认为不可或缺的身份与地位，如今看来不过是人生舞台上的一件戏服，戏演完了，就该脱下来，做一回真实的自己。

春天来了，《这些年》如期出版。在新书分享会上，许多过去的同事、学生都来捧场。女儿小雨也特地带着外孙从外地赶回来，骄傲地看着父亲在台上分享创作心得。

“很多人问我，退休后如何适应生活的转变。”

梅逸群望着台下，微笑着说：“我想说的是，退休不是终点，而是新旅程的开始。我们不必紧紧攥住过去不放，就像掌心的沙，攥得越紧，流失得越快。不如学会放下，去拥抱生命给予我们的不同阶段的礼物。”

掌声中，他看着坐在第一排的秀兰，妻子眼中闪烁着泪光，却笑得无比灿烂。

那天晚上，梅逸群做了一个梦。梦中他又回到了年轻时代，穿着白大褂在“六所”走廊里奔跑，手里拿着实验记录。阳光透过窗户照进来，空气中弥漫着消毒水的气息。

他在梦中感到那种熟悉的紧迫感和使命感，但不同于以往的是，这次他知道，这一切终将过去，而前方有更加广阔的天空在等待。

醒来时，晨光微熹。他轻轻起身，没有惊动秀兰，走到书房铺开宣纸。墨香弥漫中，他挥毫写下两行字：“岁月如歌，人生海海。放下执念，拾起年华。”

写完，他放下笔，望向窗外。朝霞正染红天际，新的一天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