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母亲

安然自若

<p class="ql-block">母亲生于一九一九年农历七月初七,赣州城里的晨光刚漫过青石板路时,她便伴着乞巧节的细碎祈愿降生了。老辈人说,这日子生的女儿,该是指尖凝着灵巧、能在月光下绣出星子的,外公也为她取名“巧云”。可命运偏给她铺了一条满是砾石的路,让她用一生的跋涉,把“灵巧”活成了“柔韧”。</p><p class="ql-block">九岁那年,母亲被送回白茅坪的老家。我后来听乡邻说起,外公家那时是当地少有的富户,青砖瓦房在山坳里排得齐整,门前良田顺着山势铺到山边,春有新秧泛绿,秋有稻浪翻金。可这份富庶,却像隔着一层透明的窗纸,母亲看得见,却从未真正触到过。十岁时,一顶小小的花轿把她抬到了文英李九坑曾屋,成了个八岁男娃的童养媳。母亲偶尔会讲述起她那个小丈夫是一个总裹着旧棉袄、不停咳嗽的孱弱身影。命运的冷意来得猝不及防,那男孩十岁便夭折了,母亲的童年还没来得及收尾,就被贴上了“寡妇”的标签,在深宅小院里,守着一盏孤灯,从十岁等到了十八岁。</p><p class="ql-block">后来,关田圆洞的张姓人家上门“顶接”,十九岁的母亲终于盼来了一点烟火气,大哥的降生让她怀里有了温热的牵挂,可这份欢喜还没焐热,男人又被抓了壮丁,背着行囊消失在村口的山道上。有人说他在兴国染了重病,没能熬过那个冬天;也有人说他战死在不知名的战场上,连尸骨都没留下。消息像风中的柳絮,飘来飘去没个准头,可母亲的世界却彻底塌了——她又成了寡妇,怀里还抱着嗷嗷待哺的婴儿。</p><p class="ql-block">婆婆待她极苛,日子像浸了冰的粗布,裹得人透不过气。母亲受不了那样的磋磨,抱着大哥毅然逃回了娘家。可“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娘家的门槛虽近,却容不下她这双带着“拖累”的脚。最终,她只能住进山坳里的山棚。就是在这样的地方,母亲白天垦荒种薯,指尖磨出了血泡也舍不得歇;夜里抱着大哥,就着月光缝补旧衣,把所有的苦都咽进肚子里,只给孩子唱些不成调的童谣。</p> <p class="ql-block">新中国成立后的第一个春天,母亲嫁给了当地的一个男人,也就是我的父亲。父亲是个老实本分的庄稼人,待母亲和大哥都好,家里的土坯房里,终于有了安稳的笑声——姐姐和我相继出生,小小的院落里,开始有了鸡叫、孩子的嬉闹声,还有母亲在灶台边忙碌的身影。可命运总爱开玩笑,大哥十岁那年,奶奶硬是把他从母亲身边领走了。每次说起这件事,母亲的声音都会低下去,眼里像蒙了一层化不开的雾,那是她心里永远的疼,直到晚年都没散去。</p><p class="ql-block">在生产队的那些年,父母靠着挣工分度日,母亲的手就没闲过。天不亮就起床,先去地里挖土种菜,露水打湿了裤脚也顾不上;然后还要赶上生产队出工。白天参加生产队劳动,回到家还要挑水,做饭,喂猪,洗衣等家务全包,里里外外一刻也没停息。命运好像故意捉弄人,有一年冬天放牛回来的路上一脚踩偏,摔得一身伤,当时母亲的右手已经肿得老高,骨头都折了。家里没钱去医院,父亲只能找块布条,把她的手草草缠上。从那以后,母亲的右手就再也伸不直了,做事时总有些别扭,下不了力。</p><p class="ql-block">一九七九年,父亲病逝了,那是我参加工作的第二年。打那以后,母亲头发好像一夜之间就白了大半,背也驼得更厉害了,整个人都瘦得脱了形。我把她接到单位同住,她却总不安,怕耽误我工作,每天都早早起床,用那只残疾的手帮我烧火做饭带孩子。</p><p class="ql-block">母亲八十四岁那年的夏天突然卧床不起,昏睡了几天,却再也没有醒来。</p><p class="ql-block">母亲的一生,装满了太多的苦难:童年离乡,少年守寡,中年丧夫,老年又受病痛折磨。可她就像山间的一株野草,风来了,弯弯腰,雨来了,紧紧根。她没给我们留下什么物质财富,没穿过像样的衣服,没吃过珍馐美味,可她却用自己的一生,给了我们面对生活的勇气。</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