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枯鹰眼疾

知无不言

<p class="ql-block">秋愈来愈深了。走在郊外的土路上,感觉风是硬的,刮在脸上有些糙。四下里的草,早已变了模样。草茎显出黄褐的本色,硬挺挺的,叶子多半卷曲着,在风里瑟瑟地发抖。沟沿上,田埂旁,荒坡处,它们就这样疏疏朗朗地立着,倒是把天地衬得空旷起来。</p> <p class="ql-block">“离离原上草,一岁一枯荣。”白居易的这诗句,在心里念叨了不知道多少年,而一到秋天,还是会在心里过一遍。草枯了,像是褪去了一层遮蔽,大地于是显出了它本来的筋骨。走在这样的野地里,心也跟着开阔起来。</p> <p class="ql-block">常常是这样,你走着,或许正低头看脚边几株挂着霜花的野草,或许只是抬眼望那异常高远的蓝天。就在这当口,一片移动的黑影,飞快地滑过田埂,又从枯草上掠过。心下一动,猛一抬头,就发现是一只风尘仆仆的鹰在头顶上盘旋。</p> <p class="ql-block">它悬得那么高,在那片澄澈的蓝里,只是一个小小的黑点。有时候,它展开着双翅,几乎是浮在那里,像嵌在蓝色水晶里的一片剪影。过了好一会,才不慌不忙地打着旋儿,一圈,又一圈。那姿态,是极静的,仿佛整个天空不过是它脚下的一方止水,它只是一动不动地浮着,用那双带着利刃的眼,仔细地扫视着旷野上的每一寸动静。我想,王维的那句“草枯鹰眼疾”,这个时候蓦然就有了注脚。草一枯,视野上就没有遮挡了,天上那双俯瞰一切的眼睛,便愈发显得锐利无比起来。</p> <p class="ql-block">记忆中,在一个斜晖脉脉的下午,父亲正在田边歇脚,我就坐在他身边的一捆稻草上。空旷的田垄上,只余下短短的稻茬,田埂边上的枯草稀疏地立着。突然,一只灰褐色的野兔在稻茬间小心翼翼地摸索着,想必是出来觅食的。它以为自己在枯草的掩护下是安全的。殊不知,它那灰色的身影,已落在天上那双炯炯有神的眼睛里。</p> <p class="ql-block">起初,天上那盘旋的黑点,姿态似乎并无变化。然而,就在野兔低头啃食的一瞬间,那高空中的黑点猛地一顿,只见它双翅紧收,笔直地朝着地面俯冲下来,空气似乎都被它急速下坠的身体划开来,发出一阵低微却令人心里发紧的尖啸。杜甫笔下“何当击凡鸟,毛血洒平芜”的场景,就这样活灵活现地出现在我的眼前。</p> <p class="ql-block">几乎没有看清过程,只见两团影子猛地撞在一起,鹰的爪子就牢牢地攫住了野兔的背脊。野兔猛地一挣,蹬了几下腿,但已经无济于事了。一击得手后,鹰便扇动着翅膀,卷起一阵裹着草屑和尘土的风,带着猎物腾空而去。田野里,只剩下几缕被劲风带断的枯草,在斜阳里微微颤动。方才那电光火石间的生死搏杀,像一粒石子投入这无边的旷野,只激起一圈微不可察的涟漪,然后便被这辽阔的秋意无声地吞没了。只听见风吹过枯草,发出单调的沙沙声。</p> <p class="ql-block">饱餐一顿之后,鹰又重新回到了它刚才盘旋的位置。它继续不紧不慢地绕着圈子,目光缓缓地掠过远处起伏的山岗,还有蜿蜒如带的小河。它的盘旋里,似乎多了一份沉甸甸的满足,但那份高踞于众生之上的孤绝与冷峻,却一丝不减。虽然没有庄子笔下鲲鹏扶摇万里的磅礴,却在这片属于它的秋日长空里,以一种沉默而坚韧的姿态,诠释着适者生存的力量。</p> <p class="ql-block">它越飞越高,渐渐融入到那片无垠的湛蓝,终于成了目力难寻的一个微点,消失在天的尽头。然而,那高悬的静默,那俯冲时撕裂长空的决绝,却深深地楔入了我的脑海。我一直以为,它振翅高飞的轨迹,便是这原野之上,最惊心动魄的生命印记。草木摇落,本是寻常的时序更迭。但这鹰眼如电,却能穿透秋光的凉薄,用那致命的一击,猝然揭开天地间的温情面纱。它那冷静的俯瞰与无情的攫取,便是对这丰盈与衰败同在、生机与死亡并行的深秋,最直白也最本真的揭示。</p> <p class="ql-block">田野上,秋阳把影子拉得很长。我走到刚才那生死一幕发生的地方。野兔挣扎的痕迹似乎已难找到了,只有几株被鹰的利爪无意带断的枯草,凌乱地倒在新翻过的褐色泥土上。俯身细看,竟在草根处发现了一片遗落的羽毛。我弯腰捡起它,摸上去凉凉的,似乎还沾染着从高空传来的冷冽气息。秋风紧了起来,卷起地上的碎叶,发出呜呜的低咽,像是在为那远去的猎手,还有那逝去的生命,合奏一曲属于秋天的、带着些苍凉的安魂曲。</p> <p class="ql-block">秋野冷寂,枯草连天。野兔奔突于草丛,苍鹰巡弋于碧落,农人俯仰于田畴,本来,万物与众生就是这样各就其位,在季节的轮转中默然地演绎着生生不息。然而,正是苍鹰俯冲时的那份凌厉,打破了深秋的这种各安其命的静谧。站在暮色苍茫里,我大概有些明白了,藏在鹰眼里的,只有弱肉强食的冷酷,但其实,那些你死我活的背后,更有着数不清的可歌可泣……</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