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定的精灵（十六）隧 道

康人 • 荆林钢

康定地处青藏高原东南缘的崇山峻岭之中，只有一条时断时续的公路通向外界。要实现畅通，首要的就是提升道路档次，要提升道路档次隧道成了举足轻重的设施。

一

清晨，跑马山一号隧道口吐出第一缕白雾，像一条刚刚醒来的藏羚羊，抖抖肩，把夜里的雪尘扬进折多河。那雾，软得可以当经幡吹，却又硬得足以把成都与康定之间的三百八十个弯道折叠成一声汽笛。

我蹲在洞口，伸手抚摸洞壁的凿痕。冰凉，却带着心跳。那一道一道，不是炸药的花纹，是筑路人的掌纹——他们把整座郭达山翻过来，在自己的掌纹里写下：从此山不再高，路不再远。

二

康定的过去，山是一道“墙”。

二郎山、郭达山、折多山……墙与墙之间，只留一条缝，供风，供经幡，供马帮的铃声。

母亲年轻时去成都，先要对着山缝唱三天“溜溜调”，把回声攒够，才背得上路。回来时，行囊空了，口袋里只剩一把花椒，麻得她直掉泪。

那时，隧道是神话，是《格萨尔》里“把石头煮成奶茶”的法术。夜里停电，父亲把松明子点着，照我的课本：“娃，啥子叫隧道？”我答：“就是给山打个洞，让汽车钻过去。”父亲笑，咳嗽，烟子呛得满屋都是：“那山肯吗？”

三

山肯。

只要有人肯先把自己变成火。

一九九八，二郎山第一声炮响，整个康定城都跪下了。那不是地震，是心跳。

后来，小天都、郭达山、任家沟、跑马山……炮声连成一片，像一串转经筒突然加速，把“嗡嘛呢叭咪吽”翻译成“轰——通——”。

筑路人说，打隧道是“把黑夜往死里打”。

他们三班倒，灯是太阳，风枪是月亮，混凝土是银河。

塌方时，石头像愤怒的牦牛，把二十岁的工地小伙顶在掌子面。他最后一条微信发给女朋友：“别哭，我给山挠个痒痒，它就笑了。”

山确实笑了，笑出一孔圆圆的洞，笑出他墓碑上的一行字——

“这里躺着一个肯把山打通的人。”

四

隧道是会长的。

小时候，我以为它们只是一条黑肠子；如今，它们长成网，长成城市头顶的“隐形折多河”。

雅康高速泸康段上的九个隧道，像九根银针，扎在横断山的穴位上，让整条动脉哗地一下通了。

第一次走高速，进了喇叭河隧道，车内突然黑得象牛肉干。我慌得抓手刹，忽听到导航里温柔女声说：“前方出口，康定。”

出口处，光亮像一刀劈下，把记忆劈成两半：一半是铃铛、松明、花椒麻，一半是隧灯、反光标、三小时飙拢成都。

“原来二郎山……就这么一眨眼？”

五

隧道也会唱歌。

跑马山一号隧道，左洞是男低音，右洞是女高音。

左洞掘进三千米，岩层把风枪的节奏存进石壁，晚上混凝土凝固，像灌了一张黑胶。

右洞正在穿断层，凿岩机一响，石屑飞舞，像无数黑蝴蝶扑向灯盏。

工程师把安全帽当鼓，敲出《康定情歌》的前奏，工友们跟着吼：“月亮弯弯——”

吼声撞向岩壁，弹回来，变成“溜溜调”的回声，在洞里一圈圈转，久久不散。

六

隧道更有气味。

进口是炸药的辛辣，中段是柴油的腥热，出口是雪和松脂的冷香。

那冷香，是康定偷偷塞给旅人的“哈达”。

第一次开车带小孙儿过郭达山隧道，他捂鼻子：“爷爷，好臭。”

出口一亮，雪山像突然掀开的经幡，他吸一口气，改口：“好香！”

我知道，他闻到的其实是自由——

把一座山折叠成零公里的自由。

七

夜里，我站在老城垛口，看山。

山空了，被隧道镂空成一只巨大的羌笛。

车灯就是按孔，东起成都，西至拉萨，一吹，整条川藏线都响。

那声音，低沉时像喇嘛号角，高亢时像女高音的“呀啦索”。

风从孔里穿过，带着汽油、酥油、雨和雪，带着快递小哥的辣条、带着援藏医生的氧气瓶、带着我父母年轻时的花椒麻。

我忽然明白：隧道不是钢铁的，是活的，是康定放出的千万只精灵——

它们把山搬走，把河折叠，把时间揉成一声汽笛，

然后轻轻放在我们的掌心。

八

川藏铁路的钻机还在轰鸣。

听说，那隧道更野，要一口气钻过冰川、温泉、断层，还有我们没来得及愈合的乡愁。

我不怕，我给每一台都取好藏名：

“多吉”——金刚，

“拉姆”——仙女，

“扎西”——吉祥。

等它们把最后一道岩壁磨穿，

我会带着亲人再来。

让他们在崭新的隧道口，把旧松明子点燃，

像当年一样咳嗽，一样笑：

“哎，山肯了。”

九

隧道口，白雾又起。

我伸手，抓不住雾，却抓住一声遥远的汽笛。

那汽笛，是精灵在回答：

“康定不再远，

墙已变成窗，

窗里，灯火正亮；窗外，

整条横断山——

都在溜溜地唱。”

　　——写给那些肯把山打通的“狠”人！

注释：“肯”康定方言，“同意”、“愿意”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