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b style="font-size:20px;"><i>第十六章 夏氏次女——时光守望者之三</i></b></p><p class="ql-block">王家四叔的身影渐渐隐入村口那片榆树林,枝叶在晚风中簌簌作响,如同一声声低不可闻的叹息。婆婆仍倚着门框,目光越过渐沉的暮色,望向远处蜿蜒的土路。天光如淡墨般一层层渗透下来,将院落染成青灰色。她转身对媳妇轻声开口,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飘来:“亲的说不远,远的说不亲。你四叔待我们,比王家河那两家周到得多。那两家只晓得叫你干活,从不伸手相帮,连走动也稀罕。可四叔呢,既替你寻活计,又帮咱们种地。你和俊海,该同他家里多走动些。”</p><p class="ql-block">檐下的燕子呢喃着归巢,翅膀划破凝滞的空气。晚风捎来灶房飘出的炊烟,带着柴火与饭食的暖香。婆婆的声音愈发轻柔:“等头茬葱韭下来,给他们送一些;树上桃李杏熟了,也给帮过忙的人家都送些。虽不值什么钱,总是我们的一点心意。”二姨静静听着,点头应下。暮色愈浓,她的面容渐渐隐在阴影里,唯有一双眼睛还映着天边最后一线微光。</p><p class="ql-block">天黑得透了,一盏油灯在桌上摇曳起舞。一家人吃过晚饭,二姨轻声对小叔子说:“圈里的粪该清出去了,堆起来拍实,闷几天发热化好了,种秋田才壮。”</p><p class="ql-block">灯光将她的影子投在土墙上,随火焰晃动而变形,她接着说:“粪土若不热透会生虫,热透了,高温自会杀尽虫卵。早点清理出来,提前备好,种洋芋、荞麦时就不至于忙乱。活儿挤在一处,人是要吃亏的。”</p><p class="ql-block">弟弟“嗯”了一声,说:“知道了。”灯影幢幢,将他稚嫩的脸分割成明暗交错的碎片。</p><p class="ql-block">第二日,二姨便去了牛营四叔家帮工,打算等种秋田时再回来。</p><p class="ql-block">在四叔家做了不多时日,有一夜,二姨忽然渴得厉害,悄悄起身想去厨房舀水。月色清冷如霜,将院落照得如水般空明。厨房就在四叔夫妻卧房旁的角落里,须得经过他们的房门。她放轻脚步走近,却无意听见屋里正提她的名字。心头猛地一紧,她不由得屏息驻足。</p><p class="ql-block">这一听,如同寒冬里一盆冰水迎头浇下——四叔竟盘算着将她卖给一个外省来的布商!他压着嗓音说:“等秋田一种完,那人忙罢地里的活,就来牛营做生意。只要我把这事办成,他必重礼相谢。”</p><p class="ql-block">他妻子一听此言急急拦阻:“你该和大嫂商量,万万不能自作主张!她绝不会同意。这几年大嫂身子不好,全凭这媳妇支撑这个家。娘家人、叔叔婶婶、老弟兄们,哪个不帮衬着她春耕夏锄、秋收打碾?大家都盼着俊海他大哥有回来的一日。你做四叔的,怎能有这种念头?”</p><p class="ql-block">四叔却哼了一声,道:“大侄子四五年音信全无。他又不是不知家里情形:父亲没了,母亲多病,兄弟还小。媳妇跟前连一儿半女也没有,迟早要改嫁。人若还在,早该有消息了。俊海年纪小,两人本不般配。再说这女人一进门,没几年公公就去世,丈夫也走了,分明是个克夫克长辈的灾星,留不得!”</p><p class="ql-block">妻子驳他:“怎能这样说话?要不是她里外操持、伺候大嫂,你大嫂恐怕早随大哥去了。全仗她知冷知热、辛勤打理,守护着这个家才有今日。”</p><p class="ql-block">听到此处,二姨直觉浑身发冷,待她步态踉跄地摸回房时,泪水早已湿了衣襟。一夜未曾合眼,呆呆地望着纸窗外那弯冷月,心中翻腾如海:难道真是我命不好,克了公公、又克丈夫?思前想后,只觉得人活在世,如此艰难,命运如萍,飘荡无依。</p><p class="ql-block">辗转反侧间,一个念头渐渐清晰:小叔子逐渐年长,这个家可以由他接棒,不如赌上一把,自己另寻一条路。若果真是命不好,我认了;若不是,老天有眼,让我遇个有公婆福气的男人,也过上怀抱娇儿、光彩回娘家的日子,也好叫大家知道,不是我的过错。</p><p class="ql-block">第二日,她仍如常勤做,不言不语。正在忙碌时,瞧见院门口临街上一个熟悉的身影——是大姐邻居汪家的女人。二姨忙迎上去寒暄:“你也来赶集?见着我大姐没有?”对方答:“早上看见她往菜园拔草去了。”二姨低声说:“劳你捎个话,让她得空来牛营四叔家找我。”</p><p class="ql-block">此刻,她多想抱住亲人痛哭一场,多想有人为她指一条明路啊。</p><p class="ql-block">隔日,大姐果然来了,还带了一块缎子,说是从牛营姑奶奶铺子那里买了几色丝线,让她绣枕头顶,卖钱贴补家用。</p><p class="ql-block">姐妹一见,屏人私语。姐姐宽慰妹妹坚强些,妹夫或许是谋事未成,羞以返乡。二姨见四婶在不远处,勉强笑道:“过一天算一天罢,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谁料得到后事?只怪我命薄,守不住福。”姐姐听得心酸,不禁握住了妹妹的手,温言安慰。</p><p class="ql-block">送大姐至门口,二姨才匆匆低语,道出昨夜四叔四婶所言,满腹委屈无处诉。她求姐夫代为留心,若有合适人家,只要人老实可靠,远近都不妨。她不愿再留此处,只怕日久是非更多。只嘱姐姐莫让父母知晓,免得二老伤心:“我这一走,是吉是凶难以预料,只当爹娘没生我这个女儿,不必惦念。”</p><p class="ql-block">姐姐见妹妹心意已决,不再多言。归家禀告父亲,他沉默良久,方叹道:“找个人容易,找个好的却难。先前这家,庄田宅院、人品德行都是好的,可惜遭祸连连……如今既她有心,便去寻个可靠人家再说。”</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