恍惚西域101-白色是一种信仰

尼玛阿库

白色精灵。

白色是一种信仰

       三次走过这宫崎骏风格的仙境——那拉提草原。最近一次，是与牧马人兄弟一同进入的。这时游客熙熙攘攘，进入须乘观光车，我们便绕过“景区”，在远处坐下观赏，拍照。二十多年前第一次探访时，由于没有经验，租来的车挡泥板飞了，喇叭不响了，车胎漏气了，备胎更烂，接着远光灯也不亮了，只好匆匆一瞥便离开了。真正在这一带漫游是在数年后的第二次。

宫崎骏风格的仙境。 马在“天上”吃草。 雪山下草地上。

       那时是傍晚，夕晖在巩乃斯河谷的薄雾中弥漫开来，被哈萨克人称作“库尔克勒”的云杉林，在起伏的山峦间铺开一道墨绿的屏障，林梢之上，便是浮云缭绕的“空中草原”。这片自第三纪古洪积层上发育而来的高山草甸，绿得浓郁。哈萨克毡房顶升起的袅袅炊烟，拂过缓坡上移动的羊群，落在一群伊犁马肌肉隆起的肩胛上——那正是汉武帝梦寐以求的“西极天马”后裔，蹄声踏过千年光阴。
       远处山脊上，马群忽然如疾风般掠过，鬃毛飞扬，仿佛历史深处乌孙骑兵的残影。这片草原是哈萨克人千年的摇篮，亦是乌孙古国遥远的背影。当年细君公主和解忧公主的车辙，是否也曾碾过这青草萋萋的土地？草原上二百余座乌孙土墩墓，半锥形的封土默然矗立，指向那个湮灭于黄沙的游牧王朝。风掠过耳畔，是古今同调的苍凉牧歌。

“空中草原”。 古今同调的牧歌。 “西极天马”的后裔。

       离开那拉提，再行数十公里，眼前豁然洞开的是巴音布鲁克——尤尔都斯盆地。巴音布鲁克，蒙古语里富饶甘泉的允诺，突厥语中繁星满天的图景。开都河，以意外的温柔在平坦的绿毯上盘绕回旋。九曲十八弯的柔波，将九个太阳一同揽入怀中。这片被雪山围拢的盆地，曾是乌孙人逐水草而居的辽阔家园。满目细碎的野花，紫黄白红，挤挤挨挨。

九曲十八弯的开都河。 满目细碎的野花。 水草丰美的辽阔家园。

       天色渐暗，在湖边的蒙古包客栈住下。主人家是一对土尔扈特中年夫妻和一个少女。
       蒙古包里挂着哈达披衬的佛祖和本尊唐卡。我知道土尔扈特人千年来坚守着藏传佛教信仰。手抓羊肉和青稞酒让我们感受到土尔扈特人的热情。夫妻俩有着典型蒙古人的长相，女儿也强健阳光。蒙古包外，不时传来高吭的鸣叫声，那一定是天鹅了——这里是中国著名的天鹅湖。但走出蒙古包，四野苍茫，什么也看不见。男主人说，天鹅也要休息了。
       浓香的奶茶端上来后，母亲和女儿回旁边的蒙古包去了，男人留下聊天。在我们的要求下，男人吟唱了一段“东归英雄”史诗，果然是蒙古长调的韵味，深沉悠长。我们说可以上春晚，男人很开心。

湖畔蒙古包客栈。 土尔扈特姑娘。（资料） 土尔扈特妇女。

       翌日清晨，我们便背上相机到湖边去。晨曦映红了这片水网交织的湿地，大湖小湖一个连着一个。这里海拔两千余米，水草丰美，是疣鼻天鹅、大天鹅、小天鹅世代选定的繁衍之地。冰雪初融的四月，它们越过高耸的帕米尔高原，自万里之外翩然而至。湖面如镜，倒映着雪峰流云。那些优雅的白色精灵，或悠然浮于碧波，长颈弯成柔美的问号；或双喙交颈，在荡漾的水纹里摩挲低语；更有趣的是，忽然击水腾空，雪翅展开，有力的双足在水面踏出一串晶莹的珠链，旋即缩回，整个身躯流线般刺向霞光漫天的穹宇。每当此时，整个鹅群骤然引颈向天，发出高亢如小号的鸣唱，震荡在纯净的空气里。它们年复一年，三月从印度和非洲启程，飞过万水千山，在这里交颈缠绵后，筑起巨大的巢，产下青白色的卵。雌雄天鹅持续三十五个日夜轮流孵化，六月灰褐色的雏鸟破壳而出。待到九月寒霜初降，雏鸟羽翼已丰，随父母振翅南飞，在长空排成“人”字形的诗行。

每年三月飞过万水千山到这里。 水草丰美的天鹅家园。 呆萌可爱的小天鹅。

       守护这片天鹅乐土的，是草原上的土尔扈特人。正如他们世代吟唱的“东归英雄”，他们的历史充满自由与回归的壮烈。土尔扈特人的先祖曾从河西、天山游牧向伏尔加河。公元1771年，土尔扈特人不堪沙俄的暴虐统治，在年轻的渥巴锡汗率领下，十七万部众踏上了东归的征途。前有万里苦旅，风雪狂沙，后有沙俄追兵，刀光剑影。当渥巴锡汗最终踏上故土，拜伏在伊犁河畔清将军的辕门前，身后仅余衣衫褴褛的七万人马。沙俄谓之臣民叛乱，而清廷以“自古牧于天山”断然驳斥，乾隆感念其赤诚，将水草丰美的巴音布鲁克草原赐予他们休养生息。

东归英雄”纪念碑。 巴音布鲁克草原是土尔扈特人的家园。 土尔扈特人世代守护着天鹅。

       或许因这同样历经迁徙、眷恋故土的灵魂底色，土尔扈特人与天鹅结下了超越物种的深厚情缘。他们将这来自天际的白色精灵奉为神鸟，视作纯洁与祥瑞的化身。昨晚店家女人颇动情地说，“只要它们翅膀的影子掠过毡房”，“冻土便知道该醒了，草芽就绿了，花朵就开了。”她说，在天鹅归来的时节，所有的人在清晨的第一件事，就是仰头向天，看看有没天鹅的身影。若迟来了，就吃不香睡不好，像是等待儿女回家。“当千百只天鹅飞来时，就忍不住掉下泪来”。这份守望，是一个关于春天、关于生命感应的无约之约。
       这些白色精灵，它们优雅地忠诚于伴侣，守护着族群。它们唤醒的，是人类对生命本真、对爱情纯粹、对宇宙和谐最深的悸动与向往。即使最粗粝的灵魂，面对这雪山碧水间翱翔的洁白，亦会被那源自洪荒的灵性之美所震颤。白，是未被玷污的初生，是终将还原的纯净。
        离开时，洁白的天鹅三五成群地掠过湖面，店家夫妇按土尔扈特人规矩为我们披上同样洁白的哈达，祝我们一路平安。
       极简的白是最丰沛的接纳，空明的白是最深邃的圆满。

白色是一种信仰。 湖畔人家。 巴音布鲁克的清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