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3> 在豫西洛阳新安县的群山环抱间,千唐志斋博物馆的窑洞石壁如一部镌刻着岁月的典籍,无数方墓志在此沉淀了历史的记忆。其中一方记录着清末鄜州州判张子温生平的墓志,并未因时光流转而失色,反倒因汇聚了民国三位文化巨匠的艺术精髓,被誉为“近代三绝”,在中华金石艺术史上写下了浓墨重彩的传奇篇章。<br> </h3> <h3> 一、墓志缘起:孝子情怀与文脉传承<br><br> 任何一件传世的文化瑰宝,其诞生往往离不开特定的时代语境与人文动因。张子温墓志的问世,便源于一份深沉的孝子情怀,更暗合了近代文化传承的脉络。<br></h3> <h3> <br><br> 张子温(1863—1921),名清和,以字行于世,河南洛阳新安本地人。作为清末科举制度下的知识分子,他于光绪丁酉科得中拔贡,这份功名背后是数十年的寒窗苦读与对儒家文化的笃信。拔贡之选,每十二年一次,由各省学政从生员中择优推荐,堪称科举体系中的“优选之途”,足见其学识功底之扎实。入仕后,张子温历任陕西乾州、鄜州州判,光绪三十二年(1906)任,宣统三年(1911)卸,州判一职虽为从七品,却需兼具行政才干与地方治理智慧,他在任期间勤勉履职,虽无惊天动地的功业,却以清廉自持、体恤民情的操守赢得了乡邻与同僚的敬重。民国十年,这位饱经世事沧桑的老吏病逝于家中,享年五十九岁。<br> </h3> <h3> 张子温育有四子,长子便是近代史上声名卓著的张钫。作为辛亥革命元老、民国时期重要的政治人物,张钫不仅在军政舞台上有着重要影响,更因创办千唐志斋成为中国近代金石收藏史上的关键人物。父亲的离世让张钫悲痛万分,他深知父亲一生谨守儒道、淡泊名利,寻常的墓碑不足以彰显其德行,也难以寄托自己的哀思。于是,这位兼具家国情怀与文化眼光的孝子,决意邀约当时文化界最顶尖的三位挚友,共同为父亲撰写、书丹、篆盖墓志,以文化传承的方式为父亲立传,这一想法最终催生了这件“三绝合一”的艺术珍品。</h3> <h3><br> 二、文绝:章太炎的史家笔法与古文神韵<br><br> 墓志之魂在于文。 一方墓志能否超越丧葬纪念的实用功能,升华为文化遗产,其志文的文学性与思想性至关重要。为张子温墓志撰文者,正是被誉为“近代国学第一人”的章太炎。<br> 章太炎(1869—1936),名炳麟,字枚叔,号太炎,是清末民初著名的思想家、史学家、语言文字学家,其深厚的国学功底与严谨的治学态度在学界无人能出其右。他一生致力于国学复兴,对经史子集、文字音韵均有精深研究,其古文写作更是独树一帜,兼具汉魏风骨与史家实录精神。张钫之所以邀约章太炎撰文,不仅因其二人交情深厚,更因看重他“文必秦汉,诗必盛唐”的文风与尊重史实的治学态度。接到邀约后,章太炎并未因张子温官职不高而敷衍了事。他详细查阅了张子温的生平资料,又听闻张钫讲述的父亲轶事,对这位“处下位而守其节,历乱世而持其正”的老吏生出敬意。在志文中,章太炎以凝练古朴的文字,寥寥数百言便清晰勾勒出张子温的人生轨迹:从少年苦读至得中拔贡,从赴陕任职到卸任归乡,每一段经历都记述得翔实<br>准确。更难得的是,他并未局限于事迹罗列,而是以春秋笔法暗藏褒贬,通过“居官无赫赫名,而民怀其惠;居家无炎炎势,而族敬其德”等语句,精准概括出张子温的德行操守。全文文气贯通,遣词造句古雅精当,既无浮夸之辞,亦无空泛之论,尽显史家的严谨与文学家的底蕴,为这方墓志奠定了坚实的文化根基。 <br><br></h3> <h3> 三、书绝:于右任的魏碑风骨与笔墨神韵<br><br> 如果说章太炎的志文是墓志的灵魂,那么于右任的书丹便是赋予其风骨与神采的关键。书法作为中国传统艺术的核心载体,在墓志创作中向来占据核心地位,而于右任的参与,让这方墓志的书法价值达到了近代巅峰。<br> 于右任(1879—1964),原名伯循,字诱人,后以“右任”行世,是民国时期最具影响力的书法家之一,更是“标准草书”的创立者。他的书法早年师法魏碑,深得《张猛龙碑》《郑文公碑》等碑刻的刚劲之气,晚年则融合行书的灵动洒脱,形成了独树一帜的“于体”,兼具金石的沉厚与书卷的飘逸。对于墓志书丹,于右任向来极为审慎,他认为“墓志书丹非比寻常笔墨,需兼具庄重与灵动,方不负逝者与撰文者”,而张子温的德行与章太炎的文辞,让他欣然应允了张钫的邀约。为这方墓志书丹时,于右任特意选用魏碑体作为基础,却又不拘泥于古法。他将魏碑的方折峻利与行书的流畅自然巧妙融合,每一笔都力透纸背,字体雄浑稳健却不失灵动之气。“新安张君子温墓志铭”的标题字字端庄,而正文部分则在严谨中暗藏变化,笔画的粗细、墨色的浓淡都处理得恰到好处,既彰显了对逝者的敬重,又展现了其炉火纯青的书法功力。<br><br></h3> <h3><br> 书丹完成后,张钫请来当时著名的镌石高手马尚志进行镌刻。马尚志深知此作的珍贵,耗费数月之功,精准复刻了于右任书法的神韵,连笔画间的飞白与墨色的变化都力求逼真。当于右任看到镌刻完成的墓志拓片时,对马尚志的技艺赞不绝口,当即以二百大洋相赠——在民国时期,这笔钱款堪称重金,足见于右任对此次书丹与镌刻质量的高度认可。</h3> <h3><br> 四、篆绝:吴昌硕的石鼓气象与金石底蕴<br><br> 在中国传统墓志形制中,“盖”与“文”向来相辅相成,篆盖作为墓志的“点睛之笔”,其艺术价值往往与志文、书丹并重。而张子温墓志的篆盖者,正是近代篆刻与书法艺术的集大成者——吴昌硕。<br> 吴昌硕(1844—1927),名俊卿,字昌硕,号缶庐、苦铁,是清末民初画坛、书坛、印坛的“一代宗师”。他的书法以石鼓文为根基,笔势苍劲厚重,线条如屈铁盘丝,被誉为“石鼓篆书第一人”;其篆刻则融合秦汉金石的古朴与个人的艺术感悟,形成了雄浑大气的风格,影响了近百年的金石艺术发展。吴昌硕与张钫早有交往,对其保护金石文物的举措极为赞赏,当听闻章太炎撰文、于右任书丹后,他更觉此事“乃近代文化盛事,不可不为”,遂主动应允为墓志篆盖。为张子温墓志篆盖时,吴昌硕已近八旬高龄,却依旧精神矍铄。他选取自己最擅长的石鼓文风格,题写“新安张君子温墓志铭”九字。这九字篆文笔势雄健,线条粗细变化自然,转折处圆融而不失刚劲,每一个字都如石鼓沉渊,兼具古朴气象与金石底蕴。<br><br></h3> <h3> 吴昌硕一生篆盖无数,却对这方墓志的篆盖极为看重,晚年在与弟子谈及此事时,竟自矜此作为“生平第一篆盖”。这份自我评价并非自夸,而是源于他对此次创作的笃定——在他看来,这九字篆文不仅凝聚了自己数十年的石鼓文研习功力,更与章太炎的文、于右任的书形成了完美呼应,三者相得益彰,堪称金石艺术的极致体现。<br></h3> <h3><br> 五、三绝合一:从丧葬载体到艺术丰碑<br><br> 一方墓志,集齐了章太炎的文、于右任的书、吴昌硕的篆,这在近代金石史上堪称绝无仅有。而马尚志精湛的镌刻技艺,更让三位大师的艺术精髓完美地定格于青石之上,实现了“文、书、篆、刻”四者的高度统一。从形制上看,张子温墓志遵循传统碑刻的经典范式,却又在细节处暗藏匠心。墓志由志盖与志石两部分组成,志盖采用覆斗形,顶部篆书九字清晰有力;志石则镌刻章太炎的志文与于右任的书法,全文章法严谨,行距、字距均恰到好处。在书法风格上,篆盖的石鼓文古朴厚重,正文的魏碑体端庄灵动,两种风格相互映衬,却又统一于整体的庄重氛围之中,展现了中国传统艺术“和而不同”的审美追求。<br> 此外还有张子温墓表,是民国时期刘镇华撰文、张凤翙书丹、李邕体书写的碑刻,墓表正面刻有张子温的家世生平,包括其幼年经历、求学过程及为官事迹。背面为七百余字的表文,详细记载了张子温的道德修养、治军理念及对家族的训诫。其内容与章炳麟所撰《张子温墓志铭》基本一致。墓表现藏于洛阳新安县千唐志斋博物馆。1933年前后,张钫在故乡新安修建千唐志斋时,特意将这方墓志嵌入园林的窑洞石壁之中。这一举措并非偶然,而是张钫文化理念的集中体现——他将原本用于丧葬纪念的墓志,转化为公共文化空间中的艺术藏品,让父亲的德行与三位大师的艺术得以被更多人瞻仰、传承。如今,千唐志斋已成为中国最大的墓志博物馆,馆藏两千余方历代墓志,而张子温墓志凭借其“近代三绝”的独特价值,成为当之无愧的镇馆之宝。<br><br></h3> <h3> 六、传奇永续:文化交融的鲜活见证<br><br> 时光流转,近百年过去,张子温墓志依旧在千唐志斋的窑洞石壁间静静矗立。它所记录的张子温生平,成为研究清末地方官员生活与社会风貌的珍贵史料;而章太炎、于右任、吴昌硕的合作,则让它超越了普通的历史文献,成为近代文化艺术交融共生的鲜活见证。在近代中国社会剧烈变革的背景下,章太炎、于右任、吴昌硕三位大师虽人生轨迹各异,却都以各自的方式坚守着中国传统文化的根基。章太炎以文弘道,传承国学命脉;于右任以书立骨,延续书法精髓;吴昌硕以篆铸魂,彰显金石底蕴。而张子温墓志的创作,让这三位文化巨匠的艺术生命在一方青石上实现了交汇,这种交汇不仅是个人友谊的见证,更是近代中国传统文化在变革中坚守与传承的缩影。<br></h3> <h3><br> 如今,当我们驻足于这方墓志之前,凝视着章太炎古朴的文辞、于右任雄浑的书法、吴昌硕苍劲的篆盖,便能深刻感受到中国传统艺术的永恒魅力。这方“近代三绝”的墓志,早已超越了丧葬纪念的原始功能,成为一座凝固的文化丰碑,它诉说着历史的沧桑,更见证着艺术的永恒,在中华金石艺术史上续写着不朽的传奇。</h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