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烟火

睡莲JQ

作者：睡莲JQ

‍美篇号：2846090

‍  高三下学期，沈棠搬进了学校宿舍。这样既可以省去每日奔波的时间，又可以让她暂时逃离家中那种无形的压抑。

  第一次去顾远之老师家，是为了借书。那天在操场边，他指着不远处那栋灰白色居民楼，说：“我就住那儿，想看什么书，随时来借。”

  夜色中的楼房格外寂静。沈棠穿过空旷的操场，几步便到了单元门前。昏黄的路灯下，一个齐肩高的水泥回收箱伫立在那里，成了最显眼的标记。

  一楼左手那间，便是顾老师的家。

  一进门，迎面是一张及腰高的黑漆方桌，静静地摆着，能围坐五六人。再往里，厨房和那个年代的大多数一样，小得转身都嫌局促。然而就在这狭小天地里，师母江若庭却像个魔术师，谈笑间就能端出一桌热气腾腾的菜肴。

  客厅右手是两间卧室，一间住着顾宛晴，一间是顾老师夫妇的。墙上挂着他们年轻时的合影，俩人的脸颊泛着淡淡的红，笑意里沁着甜，眼中闪着光。

  饭桌上的话题毫无预设，从人生意义到时局点评，又忽然转到诗。有时是不约而同地抒怀李白：“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有时是沈棠轻声一句“为什么是无端五十弦”，顾远之答：“李商隐的诗句最是说不尽道不明。”
  他们也谈徐志摩的《再别康桥》，聊陀思妥耶夫斯基的《被侮辱与被损害的》。一次，沈棠忽然想起前几日在家读《兰亭集序》，读到“放浪形骸之外”时脱口而出：“唯此句深得我心。”父亲顿时脸色一沉：“女孩子家，还想怎么放浪形骸？”
  说到这儿，她自己先笑了。顾远之也大笑。江若庭在一旁摇头，半是嗔怪半是心疼：“啤酒少喝点，看沈棠从脸红到脖子了。”
  微醺之间，高考的压力渐渐消散。而沈棠在与顾远之的对视中，忽然心动于他那双努力看清的眼——大大的，如此专注而不懈。
  他曾告诉她，戴眼镜也没用，一只眼因当年误诊，角膜已损。他只能贴着书页才能勉强看清字迹。
  沈棠忽然想：在他的眼里，我的成像是怎样的？是清晰、抑或朦胧？
  周末聊得太晚，沈棠留宿，和宛晴挤在一张床上，两个小女孩叽叽咕咕说个没完。宛晴抱着枕头轻声说：“我妈总爱拿我和别人比，我爸从不。六岁那年我看中一个洋娃娃，他花了一个月工资，特地从江对岸抱回来给我。”
  沈棠轻笑：“我小时候，朋友的娃娃躺下会自己闭眼。我们天天玩，后来娃娃坏了，她就不让我碰。我求妈妈买了个新的，却小得多，硬邦邦的连针都打不了。”
  宛晴叹气：“我爸从来不做家务，妈妈辛苦了十多年。我以后才不要结婚。”
  沈棠侧过身，在黑暗里微笑：“说不定，会遇到愿意为你洗碗的人呢？”
  翌日清晨，饭香弥漫。江若庭在厨房里忙碌，顾远之刚洗完脸。沈棠忽然问：“顾老师，你为什么不帮师母做饭？师母很辛苦的。”
  顾远之一怔，随即笑道：“我手脚太慢，怕耽误大家吃饭。”
  他抬头望向厨房里江若庭忙碌的背影，郑重承诺：“等退休以后，天天做给你吃。”
  江若庭回头笑道：“真能做？那我可等着了。”
  晨光透过窗格，落在她眼角的细纹上，柔和、静默。
　　二十年后，顾远之与江若庭应沈棠之邀，来悉尼小住一个月。
　　正值十二月，悉尼盛夏，阳光明媚耀眼。
　　从歌剧院到港口大桥，从曼利海滩到悉尼角，她列了一张长长的清单，足够他们慢慢走，慢慢看。
　　她特意选在那一年，是因为圣诞节叠加年假，终于可以腾出整块时间陪他们一起四处走走。平日她负责接送，周末换先生苏衡当导游；偶尔她留在家中赶论文——这几年她申请到一些研究基金，终于有了更多自由。
　　火车驶过海湾，窗外是波光粼粼的夏日水面。
　　江若庭望着窗外，轻声感叹：“一眨眼，沈棠就这么大了，离家这么远……那时候，她还只是个小姑娘。”
　　如今的沈棠，麻利干练，是司机，是导游，是厨子，也是大学的医学研究员。
　　顾远之看着她，又望望苏衡，笑道：“你们家分工真明确。苏衡几乎包揽了一切——吸尘、洗碗、拖地……”
　　沈笑着补充：“买菜做饭归我，是大工程。”
　　“连账也是你在管？”顾有些惊讶。
　　“嗯，都在我手里。”
　　顾一笑，调侃：“那就不奇怪了——你是江城出来的姑娘呀。”
　　一日清晨，早餐前的晨跑途中，沈忽然问顾：“想不想探索一个新地方？有点远。”
　　顾来了兴致，两人一路快走。约莫两公里，穿过一片新修的林地，晨露的气息还未散尽，眼前豁然开朗——竟是一处隐于都市的新建小园。一池碧水映着蓝天，观景台对着池边丛生的茅草，最醒目的则是圆形的玫瑰花园。在盛夏的阳光下，花瓣盛放得恣意，浓郁的香气在空气中缓缓流转。
　　沈棠深吸一口气，站在黄玫瑰丛边，回头问：“顾老师，要不要拍张照？这里有我最喜欢的黄玫瑰。”
　　拍完照，游览完毕，两人惊觉已过早餐时间，匆匆赶回。果然，江若庭与苏衡已在家中，有些困惑地等他们回来吃早饭。
　　又一日，沈棠陪顾与江再去那片他们新发现的“宝地”。
　　路远，走得久。江忍不住笑道：“怪不得你们那天回来那么晚……这地方，真挺远的。”
　　夏夜，悉尼以北，中心海岸。
　　日落之后，屋内顿觉清凉，唯有厨房热气蒸腾。
　　沈棠与苏衡在厨房并肩备菜，江若庭也在一旁张罗。今日由沈主厨：前菜是蒜拍黄瓜与糖拌小番茄，主菜为煎三文鱼、烤小羊排、蒜蓉小白菜、青菜蘑菇汤，饭后甜点则是奶酪蛋糕。饮料备了干红与青岛啤酒。蒜香混合着烤肉滋滋作响，弥漫一屋。
　　顾远之坐在厨房边的高脚凳上，袖子挽至肘弯，笑眯眯地看手机，偶尔读出一两句趣闻，引来一阵笑声。
　　沈棠暗想：顾老师果然还是不会做饭——被师母宠坏了。
　　“时间真快，”顾远之忽然开口，“沈棠竟然也这么会做饭了。”
　　苏衡抬头接话：“她做得快，又好吃。有时候还挺意外。”
　　顾笑着点头：“是啊，她从不按菜谱来，什么都能配在一起。那个黄瓜配芒果……”
　　沈棠笑问：“有什么用什么呗。宛晴现在也挺能干的吧？”
　　顾轻叹一声：“是啊，她现在也很辛苦。和你一样，总想着‘逃离’。那时候非要去广州，我们怎么劝都没用。”
　　沈棠望着他，轻声说：“后来呢？”
　　顾远之耸耸肩，笑笑：“还能怎样？和你一样，走得远远的。”
　　语气中浮现出一丝为人父的无奈与困惑。

　　江若庭插话道：“这不挺好？总归是要出去闯一闯。”

　　顾远之轻轻摇头，目光却落在沈棠身上：“看来我这个老师，最成功的‘作品’，就是教会了你们如何逃离。”

　　沈棠笑了笑：“可养娃就像完成一件艺术品。作品完成了，就已经心满意足。难道还要求艺术品回头来看你？”

　　厨房里香气氤氲，苏衡为顾远之斟满酒：“今天就陪顾老师好好喝一杯。”

　　顾远之端起酒杯，眉目舒展。

　　明月初升，夏虫齐鸣。

　　顾悠悠地说：“物质是有了，可以再弄点精神建设。”

　　沈棠接道：“这间小屋西面正对湿地保护区，前面不会再盖房子，望出去是一片荒草，正适合安静写小说。”

　　苏衡笑道：“沈棠就是看中这点，才相中这个小屋的。”

　　顾远之与江若庭听后不觉笑了。

　　月光下，小院静谧。枙子花盛开，浓香悄然渗进来。

  悉尼之行七年后，沈棠在新年期间前往广州，探望顾远之与江若庭。

  为了离宛晴更近些，他们早已从江城搬来，帮着照看第三代。屋里堆满了玩具，师母仍在忙前忙后，只是头发已然花白。

  暮色渐沉，屋内一片暖黄，厨房里汤锅咕嘟翻滚，饭菜香气扑鼻而来。江若庭在炒菜，沈棠则搭手帮忙，顾远之坐在桌旁，陪两个孩子打闹。

  饭菜上桌，清蒸鱼热气袅袅，糖醋排骨红亮诱人。

  顾远之忽然提议：“我们来玩成语接龙吧。”

  调皮的小宝眉眼颇有顾老师当年洒脱的神采，拍手道：“姥爷又要成语接龙！”随即开口：“一鸣惊人！”

  “人来人往。”顾远之接道。

  沈棠迟疑片刻，笑说：“往……往……哎，接不上了，中文退步了。”

  “你当年高考语文，可是全年级第一。”顾远之笑道。

  沈棠低头夹了一筷子鱼：“那时候光顾着看你借给我的书了，哪有心思复习语文。”

  这时大宝轻声接道：“往来成古今。”说完犹疑一笑，露出小姑娘的羞涩。

  沈棠说：“这不是四个字，不算成语。”

  大宝不服，“孟浩然的诗句，比成语更有韵味呢！” 声音不大，却带着执拗的认真。

  最终接得最妙的，偏偏是大宝。那份慢热、犹疑与不甘，让沈棠仿佛看见了当年那个说不清、道不明的自己。

  满屋笑语氤氲在茶香与饭气里。沈棠望向窗外，广州的夜风轻轻拂动纱帘，像回忆不经意被掀开了一角。

  数月后，顾远之生日。那时他正一人回到江城处理一些事情，沈棠便网购了最新款的炒菜机器人直寄江城。

  深夜收到微信：一锅红烧肉油亮诱人，配文：“机器人首秀，没糊。”

  沈棠放大照片，发现锅边露出一角泛黄的《古文观止》，书页上还沾着些酱汁。她突然笑出眼泪，仿佛穿过油烟与纸墨，那间二十年前的小厨房，又热气腾腾地浮现在眼前。

‍‍《落樱未尽·其四》，谢谢阅读，敬请期待后续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