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夏旧事

雨 天

夏至一过，算是半夏了吧。

夏至节气把北半球的白昼延展了很长，随之气温也极限攀高。身处晋西黄土高原之中，自然会是切身的体验。清晨，太阳的曙光早早越过东山，山脊后蓬勃的太阳很快就会被抢先亮起的光线牵拉出来，一整天便明晃晃的挂在天空散发出炽热的光芒，大地便由蒸腾燥热的空气笼罩起来。

大街上行人疏稀，十字街口的树荫下，卖瓜的摊主半躺在竹椅里，手里的扇子斜落在腿上，头歪着似睡非睡，或被什么吵起时，她会顺手拿起身边已分不清颜色的塑料喷壶朝着瓜皮上喷洒些清水，多余的水丝滑的流去，滞留下的水珠清亮亮的附在绿色齿状的条纹上，这让园滚滚的瓜看上去更为鲜绿。她侧过脸瞅一眼坐在身边刷着手机排遣的儿子又闭起目来，任由头上的汗水像洒在西瓜上的水一样顺着脖颈流下。

男孩放下手机取下搭在肩上的毛巾揩去母亲额头的汗水，又轻轻地从母亲手里拿过扇子，对着母亲歪斜在椅背上的头摇曳起来，母亲的头发一缕一缕飘动着，睡眠似乎渐渐的沉香了些。

摊前的小桌上被分成两半的西瓜沁着红色的汁水，诱人的红透出的几分清爽和男孩那自然动容的画面留住了我的脚步。

男孩觉察到我这一小小情绪的变化，礼貌的站起身来，“自家种的，有需求吗”，他的微笑很真诚。他没有夸自己的瓜如何的甜，却以这种简洁温婉的语言让人无法拒绝这一“自家的需求”。

我当然也拒绝不了，为他真诚的一笑，为那诱人红色里透出的夏日清爽气息，也拒绝不去忽然从脑海掠过的半夏旧事。

虽已久远，却仿佛已在眼前浮动起来。

童年的暑假 ，我和几小伙伴常会守在瓜摊边帮着摊主扯开嗓子吆喝着叫卖，等待着吃瓜人把浸饱了汁液、红透了心的瓜瓤送进嘴里，用舌头把裹满汁液的黑色瓜子“分捡”利落，从嘴角连续的吐出来，这时，我们便赶忙把装过油漆或罐头的小铁桶伸向沾满碎瓤和红色液体的嘴巴下，然后铁桶里便响起“叮叮当当”如“珠落玉盘”的声音。我们不敢看那张大到极限的嘴巴，努力躲去“咔嚓咔嚓”啃咬的脆响，抑制着在嘴里半含的口水。

“咔嚓咔嚓”的声音充斥着诱人的节奏，“叮叮当当”的声音又许以一种心底的偷悦而消淡了同样按在心底的一丝念欲。

“收获” 的瓜子会清洗干净均匀地摊在窗台上晾干晒透，一个假期居然也有十来斤的收获，卖个五、六块钱积攒起来。如果能累计到十块，那可算是很有钱的娃了。

瓜摊的“老板”仿佛与我们有一种心照不宣的默契，我们帮他扯开嗓子吆喝着生意，他送给我们“拾瓜子”的机会，稚嫩的吆喝声带着一种极具感染的音色，渐渐的让小城里的人耳熟起来，以至于有人称我们为“瓜子娃”。这种称呼如果穿越到现在是没有人会喜欢的，当然，现在也决不会再有孩童执着铁通在别人的嘴巴下去听那“叮叮当当”的声音了。但我一直认为这样的称呼一定是褒赞的。不管怎样去理解这个称呼，换钱回来这样的目得是明确的实现了。

现在想起这些，除了一种隐隐的难以言说的感受，在心里依然很是佩服当初的自己。

读中学后的第一个春天，一场连绵数日的春雨让持续近一年的干旱终于结束。久旱逢甘霖，泽雨润土，万物复苏，人们终于迎来了“如油”的春雨。学校为此特别放了一周春假，看着家在农村的同学个个欣喜不已的样子，心中漾起一阵羡慕，能有这样的机会去感受春雨时节的盎然生机该是多么美好的事情。

父亲的单位也被编入小组下乡支农，那天晚上月朗星稀，柔和的月光洒满了屋子，刚刚躺下父亲便问我：想去农村看看吗？原来父亲早就看出了我的心思。他是要带着我一起去么。

次日，父亲将我送上了去西庒村的客车，许是他担心带着我工作忙起来会无暇顾及到我吧。

这是我第一次远行，且是独自一人的远行。

父亲嘱咐过司机将我交给一个赵姓的叔叔。 近午，车到站时赵叔早已等侯在村口的停车点。这里是“公社”所在地，要到赵叔的家还有一段山路要走。赵叔要接过我的行李我坚持自己背着，说是行李其实就是个背包里装的两件衣服、几本书、父亲带给赵叔的两包香烟，还有我一直珍藏着的一小瓶西瓜子。

这是自己一粒一粒挑选的肥硕、饱满、黑亮的西瓜子。是我的一个小秘密。

我想为它们安个家。

我跟在赵叔的身后在蜿蜒起伏的山间小路上，尽情而贪婪地呼吸着芬芳的黄土气息，感受着自然清新美好的景象与这场春雨带来的无限生机。树已抽枝，草已吐绿，埋入园田的种子很快就会萌芽破土，它们像是母亲腹中的胎儿即将拥抱破晓而出的太阳。

接下来的几天我和赵叔一起，在黄土的坡地上来回移动着脚步，在他刨出的土坑里播种、施肥，虽然慢了些但我很认真的动作让那些玉米、高粱、大豆种子欢快而急不可待地从我手中挣脱，毫不犹豫地投入土地温润的怀抱，孕育重生。无论日后是受阳光雨露还是担伏干风热，它们都会努力的生长成熟。

它们是幸运的。小瓶里的瓜子也是幸运的。它们经筛选，被播种而又生。

临行的前夜，困倦侵袭到太阳从对面的山后跃起，金色的阳光透过窗纸拓印出窑洞的弧线倾斜着努力伸向窑内更深的地方，窑洞里亮堂起来，懒懒的睡意终于被这格外的明亮拂去。

赵叔已把院子里的菜园翻松并留下如梳印一样有序的齿痕。这是赵叔家最后一块尚未耕种的土地了，想想那些还躺在小瓶里的瓜子，我满怀期冀地向着赵叔走去，赵叔嘴里吐出的袅袅烟雾没能档住嘴角露出的笑意并传递出某种信息。果然，赵叔朝着忐忑而来的我说： 把“小瓶子”拿来吧。

一时的惊喜竟然让我没回过神来。赵叔知道我的小秘密？我自顾地想着，赵叔又朝我笑着语气缓慢地说：西瓜子。我从愣怔中回过神来，转身拿来“瓶子”，打开瓶盖时那些像蝌蚪般乌黑的瓜子似在朝我笑着，我也回以它们灿烂的笑脸。

这一天，我期待已久，它们同样也期待已久了吧。

小秘密是父亲告诉赵叔的，赵叔便特别将菜地留出一大块，教着我把那些瓜子一粒粒的种入属于它们温暖的家。这成为少年的我成长中最为美好的一次体验。

转眼便是半夏。

一天午后，院门的吱呀声把坐在树下读书却困倦盹睡的我唤醒，诧异中赵叔扛着个园鼓鼓的袋子汗流浃背的走进院子里，我赶忙起身帮着接下袋子，是西瓜，我欣喜地喊道。

瞬间而来的又一次惊喜让我忘了礼数，顾不的递水让座却自顾解开绳口，轻轻一提几个滚园青绿的西瓜毫无拘束一骨碌的从袋子里遛出。这是我种下的那些西瓜么，赵叔看着满脸兴奋的我微笑着点点头。

父亲闻声走出屋来，对着满头大汗的赵叔连连称谢，又看着兴高采烈的我与赵叔相视而笑。我赶忙回屋端了一杯开水递给赵叔，抱起一个西瓜在胸前来回抚摸，很难想象这光滑、质感，穿了一身绿色裙衣的西瓜就是那些小小种子孕育成熟的果实。我第一次深切地体会到生命竟然如此的神奇而强大。

母亲张罗着要给赵叔做饭，赵叔执意不肯说：还要赶车回去。父亲没再挽留回屋拿出一瓶油来硬是装进赵叔的背包里。

我知道这瓶油是家里平时一点点积攒起来的，拿给赵叔该是多么深的情意呀，就像赵叔在炎热的盛夏背着西瓜行那么远的路，深情里更包含了一种深意予我。

父亲打开一个瓜，红色的瓜瓤上点缀着一个个黑色的眼睛，彼此相视，似曾相识。

我慢慢地嚼着，小心地将瓜子吐入桌上的小盆里，那“叮叮当当”的声音旋即在我耳边萦绕起来，它变得温婉悦耳，给了我一种从末有过的感慨，劳动是愉悦与快乐的，它会毫不吝啬的赋予你丰硕的果实，丰满的生活。

我一如把瓜子洗净晾干收在那个小瓶里。翌春，把它们带到了学校的农场，有了第一次的种瓜经历这次便驾轻就熟了，在一处临河滩地又为它们安下了家。一年一次的农场劳动使我没有机缘看到成熟后的西瓜，但听高一届的校友说，在一个晴朗炎热的午后老师摘回十几个瓜，让他们参加农场劳动的同学一起消暑了。他们说西瓜很甜。

我多么希望那些藏在瓜里的小蝌蚪有人会收起，也有人会种下。

想着这些我已将买回的瓜打开，还是那样润柔的红，还是那么看着就令人清爽的样子，但却有一种深深的情感让我无法抹去。多年后，父亲走了，赵叔也走了，瓜瓤里没有了像蝌蚪一样藏着我童年故事的黑色“精灵”了。那“叮叮当当”的声音似乎也不会再响起。

我忽然又想，那些瓜都是那少年和他母亲一起种下的吧。

爱人看着我出神的样子问我，你怎不吃啊。我想把这个故事讲给她听，但又一想就写下了这段有关半夏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