巷弄里的钟摆

踏风云51742153

美篇作者✍🏾踏风云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五十年代末的城,像个刚拆了绷带的伤兵。墙根下的砖缝里还嵌着弹片的锈迹,有些宅院的门楼塌了半边,露出黑黢黢的梁木,风过时,碎瓦在里头咔啦咔啦响,像谁在数着日子。我家住在三条巷,青石板路被几代人的脚磨得发亮,却总有些坑洼里积着雨水,映着灰蒙蒙的天。</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那时的日子,是趴在门框上数着电车铃铛过的。父亲在街口的修配厂上班,有时会捎回几颗机器上拆下来的钢珠,圆滚滚的,在掌心能滚半天;母亲去合作社排队,要是能分到一小勺炼乳,冲在玉米糊糊里,那甜香能漫满整条胡同。最盼的是月初,父亲发了工资,会牵着我去巷尾的小人书摊,租两本《鸡毛信》,坐在小马扎上,看着太阳把书摊的影子从长变短,直到母亲在巷口喊“吃饭喽”,才恋恋不舍地把书还回去。</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等待是有形状的。等父亲的钢珠,得盯着修配厂的铁皮大门,看他推着自行车出来,车把上有没有晃悠的布袋;等母亲的炼乳,要数着合作社窗口前的人头,看那杆秤的砣子什么时候能偏向我们这边。那时的一天,长得能装下太多这样的等待——等巷口的爆米花担子,听那声“嘭”的巨响;等傍晚的广播喇叭,唱《东方红》时,整条巷的孩子都会趴在墙上跟着哼。觉得时间慢,是因为每一点盼头都攥在手里,像攥着块刚从炉子里掏出来的炭,烫得人心里发紧,却舍不得松开。</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夜里躺在吱呀响的木板床上,听着隔壁大爷的咳嗽声、远处电车驶过的哐当声,会突然想起老师说的“到了二十一世纪”。那时的二十年,像隔着两条街的雾,看得见影影绰绰的楼,却走不过去。心想,要熬到能天天吃上白面馒头,能坐上不用摇铃铛的电车,得多难?便有些怕,怕那漫长得像三条巷青石板路的日子,走一步都硌得慌。</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不知从哪年起,钟摆的节奏乱了。</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先是发现,巷口的修配厂变成了玻璃幕墙的写字楼,青石板路被挖开,铺成了能跑汽车的柏油路。前阵子刚给孙子买的遥控汽车还没玩旧,他就吵着要新款的;上个月才学会用智能手机刷视频,转眼又出了带人脸识别的。原来觉得能盼上一年的事,如今像巷子里的风,呼地一下就过了。</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冰箱里总塞满了肉蛋奶,衣柜里的衣裳换得比季节还勤,电影院的3D眼镜沉甸甸的,可再也没有哪种甜,能抵得上当年那勺炼乳的香;再也没有哪本书,能比小人书里的海娃更让人记挂。不是现在的不好,是当年的“盼”太真,把日子嚼得带劲,每一口都有咸有淡。如今什么都不缺了,反而像站在百货大楼的柜台前,琳琅满目的,却不知道该伸手拿哪样。</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那天路过翻新的三条巷,看见有人在拍老照片,墙角的砖缝里竟钻出棵狗尾草,在风里摇摇晃晃。忽然想起小时候,我和巷里的伙伴就在这墙根下埋“宝贝”——一颗钢珠,半块橡皮,画着圈说“十年后挖出来”。如今三十年都过了,那“宝贝”早不知埋在哪块水泥地下,可那天的阳光、小伙伴的笑声、墙根的潮气,却突然涌上来,呛得人眼眶发热。</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年轻时,时间是巷子里的石板路,每一步都踩着具体的念想,走得踏实,自然觉得长;老了,时间是头顶的电线,密密麻麻织成了网,回头望时,那些曾觉得跨不过的门槛,都成了模糊的黑点,路就显得短了。</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就像现在,坐在阳台的藤椅上,看楼下的年轻人抱着奶茶匆匆走过,忽然懂了。他们眼里的“慢”,或许正是我们当年的“盼”;而我们感叹的“快”,不过是把当年的“难”,过成了如今的“易”。时光这口钟,在三条巷的老墙里摆了几十年,年轻时它敲得沉,让我们有劲儿往前奔;老了它敲得脆,却悄悄把“盼”的余音,变成了“忆”的回声。</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楼下的电车响了,还是那种熟悉的哐当声,却比记忆里快了许多。风从纱窗钻进来,带着点烤红薯的香,和小时候巷口的味道一样。忽然觉得,快慢又有什么关系呢?那些慢的日子,教会我们什么是稀罕;那些快的日子,是让我们慢慢数着稀罕,过成了寻常。就像当年隔着雾望的楼,如今就在窗外,而我们,早已不是那个怕走夜路的孩子了。</span></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