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许多研究者都认为,英国随笔对中国现代散文的影响是决定性的。(1)就中国现代散文的整体而言,这无疑是正确的。只是这里所说的中国现代散文,还包括现代随笔。倘若用这种定论来考察钱钟书的随笔集《写在人生边上》,却“对不上号”。这是因为《写在人生边上》主要是师承法国的蒙田随笔和法国文学,这在中国现代散文作家和随笔作家中无疑是个“特例”,钱钟书所走的是一条独特的艺术道路。</p><p class="ql-block">本文认为:认识钱钟书青少年时代的独特性格,梳理钱钟书与法国文学的关系,是解读《写在人生边上》不可缺少的“前理解”。为此,本文描述了钱钟书奇特的“书呆气与顽童性格”相融合的创作个性,分析了钱钟书在受法国文学和文化影响的基础上,融合中国辩证法的智慧,创造出一个以戏谑思辨为特征、具有喜剧风格的智者随笔。这种在中国现代随笔史上独一无二的智者随笔,具有鲜明的世界性和民族性。</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无锡:充满书呆气的顽童</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杨绛在《记钱钟书与〈围城〉》中,经常说到钱钟书的“痴气”。(2)我以为这正是钱钟书天才的具体表现。无锡人有悠久的经商做生意传统,其乡风是普遍具有一种精明的利害计算能力,所以,无锡人又有“刁无锡”之称。(3)而生在无锡的钱钟书,缺得恰恰是这种“刁气”。他的痴气主要表现在对书本热爱到痴迷的程度,他的一生都在书海里遨游。叔本华说:“一般人所努力的对象,几乎都是关于自己和亲人的幸福,他们也许有助于这方面的能力,但却没有做其他事情的力量。……天才对于自身幸福的牵挂,往往非常拙劣,……天才就是这样,对其他事情都漫不经心地应付,他的认真不是有关个已或实际的事物,而是埋首于世界和事物的真理,研究它的最高真理,或者苦苦思索以任何方法使它再现。”(4)钱钟书这种不懂营生,埋头于书海的天才痴气,一生都没有改变。他就是叔本华说得那种终生保持爱学习、爱理解,能把握事物特质的真正天才。(5)</p><p class="ql-block">但是少年时代的钱钟书,并不是那种死读书的书呆子,他虽然有浓厚的书呆气,却又是个顽童。杨绛也指出:“我们无锡人所谓的 ' 痴 ' ,包括很多意义:疯、傻、憨、稚气、骚气、淘气等等。”(6)实际上,少年钱钟书的痴气里,就包揽了上述这些内容。它们共同组成了钱钟书充满书呆气的顽童性格:如捉弄女裁缝的女儿,在后花园里挖所谓的“人参”,把青蛙带进教室满地乱蹦,在课堂上用弹弓的小泥丸弹同学……。既有书呆气,又是顽童;更确切地说,是充满书呆气的顽童,这就是少年钱钟书奇特的性格。他“恶作剧”的目地,仅仅是为了好玩和找乐,满足自己精神上的愉悦。钱钟书这种顽童的“恶作剧”,在青年时代仍然保存下来。如在英国留学时,趁杨绛午睡,用毛笔在她脸上画花脸;回国后故技重演,大热天小女儿睡午觉,便在她的小肚子上画一个大脸;还爱与亲戚的幼童们一起玩耍,变着法子,诱他们说出 ' 不文明 ' 的话。(7)可以说,钱钟书一生都没有改变这种充满书呆气的顽童天性,只是各个时期表现不同而已。</p><p class="ql-block">本来,书呆子即使学问再多再好,也只是那种不通事理、不懂人生的“两脚书橱”。顽童的脑子虽然灵活,但多数又常常是不喜欢读书的淘气包。而少年钱钟书这种充满书呆气的顽童性格,既与书呆子不同,又与顽童相异。他既爱书、痴书,但顽童的聪明和俏皮,又使他不迷信书本,不会被知识的海洋“淹没”。反过来,他对书本知识善于怀疑和追问,特别擅长发现书本中的错误和毛病。这个充满书呆气的顽童,很小就在知识的世界里,施展他的聪明和才智。假如少年钱钟书只是一个书呆子,长大后有可能成为一个大学者,但决不会成为智者,顽童天性才是造就钱钟书成为智者的内在基础。此外,顽童读书,特别喜爱书本中那些有趣的知识和幽默的内容。由此发展下去,就是对喜剧艺术的关注,并逐渐形成自身的喜剧意识和喜剧思维。作为一个充满书呆气的顽童,他的俏皮和淘气总是和书本知识紧紧地连在一起。这种在对知识奇思异想中喷涌而出的快乐和笑声,伴随着钱钟书从少年走向青年。</p><p class="ql-block">天才总是独一无二的。钱钟书后来之所以会成为戏谑的天才,首先得益于少年时代这种举世无双的充满书呆气的顽童性格。</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清华园:具有“否定精灵”的狂生</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钱钟书天才发展的关键处在于:他少年时期形成的充满书呆气的顽童性格,在青年时代不但没有受到压仰和破坏,反而得到良好的呵护和充分的发展。他的中学、大学和海外留学所受的教育都是第一流的:从少年到青年,钱钟书一直处在顺境之中。</p><p class="ql-block">钱钟书的文化知识来源于三个方面:一是家学,其父钱基博是治中国文学的著名学者,很早就教会他研究中国文学的门径和路子。二是学校教育,他所上的苏州桃坞中学和无锡辅仁中学,都是当时著名的教会学校,他在这里受到严格的英语训练,打下了扎实的基础。随后又考上清华大学外文系,更是当年中国最好的大学,他如鱼得水掌握了多种欧洲语言。三是自学,他有惊人的智力和过目不忘的记忆力,使他在课余还有充分的精力自学,自学是在中国文化和外国文化二条道路上齐头并进,并努力将两者“打通”。</p><p class="ql-block">清华大学对钱钟书天才的形成,是至关重要的。他的痴书性格,在清华园里受到极大的鼓励。于是他终日埋头在书山之中,并提出要“横扫清华图书馆”。他那渊博的学识,已经给当时的师生留下深刻的印象。校长罗家伦把钱钟书当作自己提拔的门生,吴宓教授称钱钟书是“人中之龙”,温源宁教授与他情同友人,经常赋诗唱和。张申府教授在报上撰文:“默存名钟书,乃是现在清华最特出的天才,简直可以说,多少在现在全中国人中,天分学力也再没有一个能赶上他的,因为默存的才力学力实在是绝对地罕有。”(8)在这样师友宠爱有加,学友推崇备至的顺境里,钱钟书无忧无虑的钻研学问,完全不同于那种长期在逆境中苦苦挣扎的病态天才。是清华园,造就了钱钟书成为那种具有强大而平衡理性的健全天才(令人想起歌德)。所以,他日后才有可能成为二十世纪最伟大的智者之一。</p><p class="ql-block">在“横扫清华图书馆”的发愤攻读中,钱钟书的顽童性格一次次地引导他走出旧文人白首穷经,老于书斋的误区。西方文化的理性精神,特别是其中“怀疑主义”的“否定精灵”,与他的顽童天性产生了很大的共鸣。这两者的结合,使钱钟书具备了强大的理性批判能力。他在接受人类文化知识的同时,都用怀疑和批判的目光,一一加以思辨和扬弃。他善于“证伪”和否定,善于在反证中发展自己的观点。这正是智者而不是书呆子的品格。象钱钟书这样的天才顽童,他的慧眼太容易发现别人文本中的失误和缺陷。虽然,其父为他取号为“默存”,告诫他要在沉默中明哲保身。但是天才一定要发出自己的声音,象他这样一直在顺境中成长的天才顽童,怎么可能“默存”?在清华园里,钱钟书被公认为“狂生”:因为他在校园中随便臧否人物,批评师长;在学术研究中,他是从一开始就不轻信名家和权威,不相信一切已有的结论。特别喜欢“恶作剧”:爱与名家和权威唱反调,在他们的大作中挑毛病。</p><p class="ql-block">在清华园里,钱钟书最早的学术活动是写书评。他的书评从不唱赞歌,而是以平视的目光,对名著“横挑鼻子竖挑眼”。他批评周作人名噪一时的《中国新文学的源流》。对沈启元的《近代散文抄》,也发表不同的见解。对当时颇受欢迎的梁遇春小品文也指出毛病:“老觉得他在掉书袋,够不上空灵的书卷气”。(9)甚至对乃父的骈文论著,也撰文与之商榷。在学术研究中,钱钟书倒是充分表现出“刁无锡”的秉性。这个清华园的天才狂生,在与名家的论辨中,已经表现出智者那种从高处俯视对手,把对手玩于股掌之上的戏弄。钱氏日后那种天才戏谑的创作个性,此时已经是“牛刀小试”了。</p><p class="ql-block">钱钟书书评的另一部分内容,是对当时外国最新出版的哲学名著的评介,表现出他对哲学深厚的兴趣和精湛的修养。作为在校的大学生,就对西方哲学涉猎如此之广之深,令人惊讶。研读哲学,实际上也是一种思辨的训练。《写在人生边上》强大的思辨力,此时已经初露端倪(钱钟书虽然不是哲学家,却是地道的哲人。他拥有哲学的智慧和强大的思辨,这在《管锥篇》中有更杰出的表现)。</p><p class="ql-block">青年钱钟书,是先以学术研究开始他一生令世人震惊的活动。但是,具有顽童性格的天才,是不可能老写那些严谨而规范的论著,不可能老是压仰自己富有想象的活跃心智,特别是在青年时代。他总要寻找一种文体,既可以展示他那渊博的学识,又可以让他天才的“恶作剧”得到充分的表现和发挥。这样的文体,当然首推蒙田随笔。于是,钱钟书先从随笔入手,开始他那五彩缤纷的文学创作。</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