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氏三姐妹(十五)

老唐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b style="font-size:20px;"><i>第十五章 夏氏次女——时光守望者之二</i></b></p><p class="ql-block">残秋的余韵尚未散尽,冬日的初雪已悄然飘落窗台,将屋面也覆上一层薄薄的素缟。不过半年光景,这个家便如遭了雷击的老树,先是老爷子猝然长逝,而后丈夫竟也杳无音信地离去。曾经完整的家骤然破碎,只余下满目疮痍与无尽苍凉,连呼啸的北风路过这方院落时,都带着呜咽的尾音。</p><p class="ql-block">新坟头的白幡如招魂的手,仍在风中瑟瑟飘摇。二姨伫立院中,新的哀愁压上眉梢,望着在风中打着旋儿的枯叶,起起落落,最终零落成泥。逝者已入土为安,而生者却连个念想都不曾留下。她不觉攥紧了褪色的围裙,仿佛要从那一点痛楚中榨出勇气,暗<span style="font-size:18px;">自决心守护着这个支离破碎的家。婆婆年迈,</span>幼弟尚且不谙世事,这副重担,除了她还能由谁来扛?</p><p class="ql-block">外祖父母闻讯赶来时,正见她独自在灶间忙碌。昏黄的油灯将她的身影拉得细长,扭曲地投在斑驳的土墙上,摇曳如一株风中倔强的野草。</p><p class="ql-block">“可是拌嘴了?”不明所以的外婆颤声问道。二姨摇摇头,往灶膛里添了把柴火:“他爹病着的时候,我们日夜轮流守着。他既要请医抓药,又要顾着地里的庄稼,人都熬得脱了形……”话音未落,一滴泪砸在滚烫的灶台上,倏地化作一缕白烟,消散在氤氲的蒸汽里。</p><p class="ql-block">关于马营余胜店的无辜债务,她比任何人都想知道答案。丈夫平日连碗面都舍不得在外头吃,怎会莫名欠下债务?是赌债还是……?村里人窃窃私语的各种猜疑,像秋后的寒蝉,声声刺耳。有时深夜惊醒,她总疑心听见脚步声,起身推门,却只见满地月光如霜,冷冽地洒在寂寥的院落里,将她的孤寂照得雪亮。</p><p class="ql-block">直到1951年,地方武工队镇压了匪患,平息了一贯道,已经是劫后第四年,父子双双受勒索被逼债的真相才得以大白,可惜他父子都没能看到那一天。</p><p class="ql-block">从此,二姨一家三口日子过得很孤单,守望维护这个家,自然要靠她维持操心了。有一天,二姨正蹲在河边漂洗衣物,溅飞的水声惊起一对鸳鸯,扑棱棱地掠过水面,荡开圈圈涟漪。她手不停歇地揉搓着衣物,目光却追随着那对远飞的比翼鸟,心也随之飞向了远方:四年了,若他还在人世,可知道家里一老一幼是怎样掐着过日子呢?</p><p class="ql-block">春播秋收,光阴如流水般从指缝间悄悄溜走。每到农忙时节,外婆总会遣来几个侄儿帮忙。二姨家的田地位于山根背阴处,总要晚些才能开犁。每天晨雾尚未散尽时,她便扛着农具下地,裤脚被露水打得湿透,冰凉地贴在肌肤上,每一步都踏出清冷的回响。娘家的继母待她虽好,好强的她却不愿常回——怕见那些怜悯的目光,感觉比田里的砾石更硌得让人心痛。</p><p class="ql-block">农闲时节,她便去牛营街上寻些活计。这古镇历经百年风雨,黄土路面被岁月磨得光滑似镜。逢集之日,街上人声鼎沸,挑担的、吆喝的、讨价还价的声浪此起彼伏,空气里弥漫着烤饼的焦香和家禽牲畜的气味。二姨的绣活在镇上小有名气,栩栩如生的牡丹能引来真蝴蝶,多彩多姿的鸳鸯似要游出绢面。她给饭铺帮厨,给布庄刺绣,从不计较工钱。主人给多少她便接多少,偶尔多出几文,便给婆婆称半斤红糖,那甜味似乎能暂时冲淡生活的种种苦涩。</p><p class="ql-block">又一个春天来临,积雪融化后的土地散发着腥甜的气息。正当婆媳为下种发愁时,俊海四叔叩响了院门。老人带着山风走进来,烟袋锅子在门槛上磕得梆梆响,安慰着婆婆说:“老嫂子莫愁,今年还叫侄儿们来帮衬。” 他说话时,皱纹里仿佛藏着阳光,又说:“我们山下化冻早,先紧着你家种完再说。”</p><p class="ql-block">开犁那日,四叔带着三个侄儿赶着牲口来了。鞭哨声在山谷里清脆回荡,新翻的泥土在阳光下泛着油亮的光。扶犁的吆喝声、撒种的窸窣声、驴脖子上的铃铛声,牲畜不时的喷嚏声,交织成一支乡野独有的交响曲,让这座沉寂已久的山野重新焕发生机。完工后他们连口水都来不及多喝,说是要趁着日头未全落赶回去。</p><p class="ql-block">正值暮色降临时,残阳余晖下,二姨独自站在地头。望着西去逐渐远离的帮耕众人,他们的背影被拉得很长很长;新播的田垄晕染成金黄色,仿佛是在大地上书写的诗行,一路延伸向遥不可及的远方。</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8px;">“活着总要怀着盼头。” </span>四叔临走前的话犹在耳边回响。想到这里,她弯腰抓起一把泥土,任土粒从指间簌簌落下,从那湿润的触感里似乎触摸到未来的希望。</p><p class="ql-block">夜色渐浓,远处山峦的轮廓渐渐模糊,唯有天边一颗星子越来越亮——就像那些深藏在心底的期待,越是黑暗时分,越是明亮如初。</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