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前言:多次拜读余秋雨先生《谢家门孔》这篇佳作,也多次被文中那些沉重而苦难的情节感动得泪雨潸然。美篇转文,仅摘编了秋雨先生对文化巨匠谢晋先生艰难的家庭生活与深深舐犊之情的平实而真切的叙述,让人从另一个侧面,清晰地看到了这位伟大的电影艺术家凸显的人性光辉。 谢谢余秋雨先生,是他用平实、细腻的文笔,深情地讲述了有关大导演谢晋的故事,让人的灵魂得到洗礼。</p> <p class="ql-block"> 谢 家 门 孔</p><p class="ql-block"> ——余秋雨</p><p class="ql-block"> 直到今天,谢晋的小儿子阿四,还不知道“死亡”是什么。</p><p class="ql-block"> 十几年前,同样弱智的阿三走了,阿四不知道这位小哥到哪里去了,爸爸对大家说,别给阿四解释死亡。</p><p class="ql-block"> 两个月前,阿四的大哥谢衍走了,阿四不知道他到哪里去了,爸爸对大家说,别给阿四解释死亡。</p><p class="ql-block"> 现在,爸爸自己走了,阿四不知道他到哪里去了,家里只剩下了他和八十三岁的妈妈,阿四已经不想听解释。谁解释,就是谁把小哥、大哥、爸爸弄走了。他就一定跟着走,去找。</p><p class="ql-block"> 阿三还在的时候,谢晋对我说:“你看他的眉毛,稀稀落落,是整天扒在门孔上磨的。只要我出门,他就离不开门了,分分秒秒等我回来。”</p><p class="ql-block"> 谢晋说的门孔,俗称“猫眼”。但对阿三来说,这个闪着亮光的玻璃小孔,是一种永远的等待。</p><p class="ql-block"> 他不允许自己有一丝一毫的松懈,因为爸爸每时每刻都可能会在那里出现,他不能漏掉第一时间。除了睡觉、吃饭,他都在那里看。双脚麻木了,脖子酸痛了,眼睛迷糊了,眉毛脱落了,他都没有撤退。</p><p class="ql-block"> 谢晋在中国创建了一个独立而庞大的艺术世界,但回到家,却是一个常人无法想象的天地。</p><p class="ql-block"> 谢晋与夫人徐大雯女士生了四个小孩,脑子正常的只有一个,那就是谢衍。谢衍的两个弟弟就是前面所说的老三和老四,都严重弱智,而姐姐的情况也不好。</p><p class="ql-block"> 这四个孩子,出生在1946年至1956年这十年间。当时的社会,还很难找到辅导弱智儿童的专业学校,一切麻烦都堆在一门之内。家境极不宽裕,工作极其繁忙,这个门内天天在发生什么?只有天知道。</p><p class="ql-block"> 我们如果把这样一个家庭背景与谢晋的那么多电影联系在一起,真会产生一种匪夷所思的感觉。每天傍晚,他那高大而疲惫的身影一步步走回家门的图像,不能不让人一次次落泪。不是出于一种同情,而是为了一种伟大。</p><p class="ql-block"> 谢晋亲手把错乱的精神漩涡,筑成了人道主义的圣殿。我曾多次在他家里吃饭,他做得一手好菜,常常围着白围单、手握着锅铲招呼客人。客人可能是好莱坞明星、法国大导演,但最后谢晋总会搓搓手,通过翻译介绍自己两个儿子的特殊情况,然后隆重请出。</p><p class="ql-block"> 这种毫不掩饰的坦荡,曾让我百脉俱开。在客人面前,弱智儿子的每一个笑容和动作,在谢晋看来就是人类最本原的可爱造型,因此满眼是欣赏的光彩。他把这种光彩,带给了整个门庭,也带给了所有的客人。</p><p class="ql-block"> 他自己成天到处走,有时也会带着儿子出行。我听电影公司总经理张惠芳女士说,那次去浙江衢州,坐了一辆面包车,路上要好几个小时,阿四同行。坐在前排的谢晋过一会儿就要回过头来问:“阿四累不累?”“阿四好吗?”“阿四要不要睡一会儿?”……过几分钟就回一次头,没完没了。那神情,能把雪山消融。</p> <p class="ql-block"> 他万万没有想到,他家后代唯一的正常人,那个从国外留学回来的大儿子谢衍,竟先他而去。</p><p class="ql-block"> 谢衍太知道父母亲的生活重压,一直瞒着自己的病情,不让老人家知道。他把一切事情都料理得一清二楚,然后穿上一套干净的衣服,独自去了医院。</p><p class="ql-block"> 直到他去世前一星期,周围的人说,现在一定要让你爸爸、妈妈来了。这次,他没有说话。</p><p class="ql-block"> 谢晋一直以为儿子是一般的病住院,完全不知道事情已经那么严重。眼前病床上,他唯一可以对话的儿子,已经不成样子。</p><p class="ql-block"> 他像一尊突然被风干了的雕像,站在病床前,很久,很久。他身边,传来工作人员低低的抽泣。</p><p class="ql-block"> 谢衍吃力地对他说:“爸爸,我给您添麻烦了!”</p><p class="ql-block"> 他颤声地说:“我们治疗,孩子,不要紧,我们治疗……”</p><p class="ql-block"> 从这天起,他天天都陪着夫人去医院。</p> <p class="ql-block"> 谢晋和夫人陪在儿子身边。那夜,工作人员怕这两位八十多岁的老人撑不住,劝他们暂时回家休息。但是,两位老人的车还没有到家,谢衍就去世了。</p><p class="ql-block"> 谢衍是2008年9月23日下葬的。第二天,9月24日,杭州的朋友就邀请谢晋去散散心。接待他的,是一位也刚刚丧子的男子,叫叶明。</p><p class="ql-block"> 两人一见面就抱住了,嚎啕大哭。那天谢晋的哭声,像虎啸,像狼嚎,像龙吟,像狮吼,把他以前拍过的那么多电影里的哭,全都收纳了,又全都释放了。</p><p class="ql-block"> 一天,家乡上虞的母校春晖中学打来电话,说有一个纪念活动邀请他出席。他一生,每遇危难总会想念家乡。今天,故乡召唤,他毫不犹豫地答应了。</p><p class="ql-block"> 春晖中学的纪念活动第二天才开始,这天晚上他在旅馆吃了点冷餐,没有喝酒,倒头便睡。这是真正的老家,他出走已久,今天只剩下他一个人回来。他是朝左侧睡的,再也没有醒来。</p><p class="ql-block"> 这天是2008年10月18日,离他85岁生日,还有一个月零三天。</p> <p class="ql-block"> 此刻,他上海的家,只剩下了阿四。他的夫人因心脏问题,住进了医院。</p><p class="ql-block"> 阿四不像阿三那样成天在门孔里观看。他几十年如一日的任务是为爸爸拿包、拿鞋。每天早晨爸爸出门了,他把包递给爸爸,并把爸爸换下的拖鞋放好。晚上爸爸回来,他接过包,再递上拖鞋。</p><p class="ql-block"> 好几天,爸爸的包和鞋都在,人到哪里去了?他有点奇怪,却在耐心等待。突然来了很多人,在家里摆了一排排白色的花。</p><p class="ql-block"> 白色的花越来越多,家里放满了。阿四穿行在白花间,突然发现,白花把爸爸的拖鞋遮住了。他弯下腰去,拿出爸爸的拖鞋,小心放在门边。</p><p class="ql-block"> 这个白花的世界,今天就是他一个人,还有一双鞋。</p><p class="ql-block">(图为网图,谨向不知名的作者致谢!)</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