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1边境线手记(22)寻访呼伦贝尔“守边人”

米粒

<p class="ql-block"><b> 331边境线手记(22)</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寻访呼伦贝尔“守边人”</b></p><p class="ql-block"> 这是我俩第二次走进呼伦贝尔了。</p><p class="ql-block"> 当我们自东向西沿着331国道驶向呼伦贝尔的北疆边境,决心用车轮解读这片土地的深邃时,心里很明确,这次追寻的不仅是界碑与风景,更是那些将生命融入国境线的"守边人"——他们的故事,让苍茫的边境不再是地图上的冷硬线条,而成为了有温度、有呼吸的祖国印记。</p> <p class="ql-block"><b> 七卡哨所的士兵</b></p><p class="ql-block"> 331国道在七卡附近甩出一个急促的弯道,像是刻意要把什么藏在身后。车的仪表盘上,却在此刻毫无征兆地跳出了故障标示。老水赶紧把车停在路肩,在无垠的草原和苍穹之下,我们的车像一座鄂伦春族的“撮罗子”凝止在绿野之中。</p><p class="ql-block"> 风是这时唯一的主宰,呼呼的掠过草尖,带来额尔古纳河潮湿的水汽,以及一种巨大的、令人心慌的寂静。</p><p class="ql-block"> 正当老水在“百度”上查找故障原因时,附近高耸瞭望塔上,一道镜片的反光锐利地闪了几下,精准地落在我们的车上。很快,一个身影从哨所院门出现,朝着我俩走来。他走路的姿势很特别,肩膀端平,步伐均匀,像一颗移动的、充满韧性的白杨。</p><p class="ql-block"> 是个非常年轻的士兵,脸庞被边地的风和紫外线镀上一层坚硬的铜色,嘴唇紧抿,眼神清亮而警惕,像鹰。</p><p class="ql-block"> “怎么回事?”他问,声音不高,保持着恰到好处的距离。</p><p class="ql-block"> “突然故障灯亮了,正在找原因。”老水摊手,笑容显得无奈。</p><p class="ql-block"> 他绕着车走了一圈,目光如雷达般扫过轮胎、底盘,然后点了点头。“我叫战友来帮一下,试试能不能解决问题。”</p><p class="ql-block"> 没有多余的寒暄。另一个同样年轻的士兵跑来:“这里挡道,先开到哨所傍边”。</p><p class="ql-block"> 我俩被请进哨所的栅栏院子等待连队的维修员。院子打扫得不见一片落叶,水泥地泛着清冷的光。四周安静得能听见风声在不同建筑角落摩擦出的细微回响。他给我们倒了杯热水,然后便回到各自的岗位。没有人交谈,没有人好奇地打量我们。那种沉默不是冷漠,而是一种高度的专注——仿佛他们的绝大部分灵魂,仍悬在望远镜后面,留在国境线上,留给我们的只是最低限度的礼貌。</p><p class="ql-block"> 我试图用闲聊敲开这层透明的壁垒。</p><p class="ql-block"> “这边冬天很冷吧?”</p><p class="ql-block"> “嗯。”</p><p class="ql-block"> “平时……都做些什么?”</p><p class="ql-block"> “训练,执勤。”</p><p class="ql-block"> 问答简洁得像电报。他们的注意力像被一根无形的线牵着,总是不自觉地飘向远方。我意识到,帮助我们处理车的故障,只是他们漫长执勤日子里一个微小的“情况”,处理完毕,世界就必须立刻恢复它原本的秩序——一种充满张力的、神圣的注视。</p><p class="ql-block"> “维修员一会儿就来”。一位班长——年纪稍长、眉间有深刻竖纹的士官——走了过来。他身上的“静气”更浓,像一口深潭。</p><p class="ql-block"> 或许是为了缓解我俩的尴尬,他抬手,指向栅栏外河对岸的一片山丘。</p><p class="ql-block"> “看见那个白色的点了么?”他声音平稳,“那是俄罗斯的哨所。”</p><p class="ql-block"> 我极目远眺,在一片苍翠中找到一个几乎可以忽略的白色像素点。</p><p class="ql-block">“我们能看见他们,”班长接着说,语气平常得像在谈论天气,“他们也能看见我们。每一天,我们就在这种互相‘看着’中度过。”</p><p class="ql-block"> 他顿了顿,然后说出了那句让我心头骤然一紧的话:</p><p class="ql-block"> “我们看的是国土。他们看的,也是国土。”</p><p class="ql-block"> 风声似乎在这一刻停滞了。一句话,剥掉了一切浪漫的想象,露出了边境线最坚硬、最冰冷的基石。这不是诗,这是现实。这种日复一日、心照不宣的“凝视”,就是和平年代最前沿的战争与和平。</p><p class="ql-block"> 车很快排除了故障——只是右前轮传感器接触不良。我俩道谢后,上车,打火。引擎的轰鸣再次响起。</p><p class="ql-block"> 驶离哨所,我们透过后视镜看去,那个年轻的士兵还站在原处,保持着敬礼的姿势。他的身影在后视镜里越来越小,颜色越来越淡,最终彻底还原为哨所水泥灰色墙体的一部分——像一枚钉在国土上的钢钉,沉默地,凝视着。</p><p class="ql-block"> 我的敬佩之情油然而生,哨所士兵日复一日的凝视,看似轻松简单,实则惊心动魄。他们把名字写进界碑,把呼吸融进风雨,他们在,国土完整就在,人民的安居乐业就在。</p><p class="ql-block"> 车轮重新碾上331国道的灰色路面。我们将驶向下一片烟火,而他们,将持久地留在那片永恒的寂静里,凝视,凝视……</p> <p class="ql-block"><b> 白桦林里的“夫妻哨”</b></p><p class="ql-block"> 驶离七卡,331国道旁的景致渐渐变得柔软。边防哨所的冷峻线条被起伏的草坡和茂密的森林取代。按照打听来的模糊路线,我们拐上一条高德导航上不显示的土路,向着白桦林深处钻去。</p><p class="ql-block"> 路越来越窄,车轮下的泥土越来越柔软下陷,窗外的树越来越密。就在我们开始怀疑是否迷路时,风送来了一缕声音——那是一段断断续续的手风琴声,旋律老旧,拉得不算娴熟,却异常固执,像是一个人在对寂静本身宣战。</p><p class="ql-block"> 我们停下车来,任由琴声引导。穿过最后一道由白桦树组成的天然屏风,眼前豁然开朗:一小片空地上,立着一座锈迹斑斑的瞭望塔,塔下是一座低矮的砖房。房前开垦出了一小片菜畦,一位系着头巾的中年妇女正弯腰晾晒着萝卜干。琴声来自屋檐下,一位肤色黝黑的中年男人坐在小马扎上,怀里搂着一架旧手风琴,脚边还放着一架保养得极好的高倍望远镜。</p><p class="ql-block"> 我俩的出现,像一颗石子投入沉寂的湖面。</p><p class="ql-block"> 琴声戛然而止。那位中年男人抬起头,眼神里先是警惕,看到我们一身风尘仆仆的行头,又化为单纯的好奇。中年妇女也直起身,在围裙上擦了擦手,脸上绽开的笑容直接而热络,与七卡哨所那礼貌的疏离截然不同。</p><p class="ql-block"> “呀,来客了!快屋里坐!”中年女人的招呼声像透过树的阳光,暖洋洋的。</p><p class="ql-block"> 那中年男人放下琴,也笑起来,露出洁白的牙:“这地方,除了防火季的检查员,一年到头也见不着几个生面孔。你们咋摸到这儿的?”</p><p class="ql-block"> 这种扑面而来的热情,让我俩很受感动。我说明来意,说想寻访边境线上的守护者。他们听了,只是朴实地笑,说俺们算啥守护者,就是看林子的。</p><p class="ql-block"> 屋里陈设简单到近乎简陋,却处处是过日子的扎实痕迹。灶火上炖的野兔香气四溢,窗台上晒着野蘑菇,一只肥猫在炕头打盹。女人端来热茶,又忙不迭地把自家晒的果脯、炒的瓜子捧出来。我打开双肩包,把带来的几个苹果和橙子递给他们,女人连声说:“这可是好东西,这儿买不着这么水灵的。”</p><p class="ql-block"> 话匣子一旦打开,就很难关上。他们的问题一个接一个,关于外面的世界:城里的房价、今年的粮价、最近有什么新鲜事儿……他们的好奇炽热而具体,这是一种经年累月的孤寂被瞬间点燃的渴望。我们成了他们窥探外部世界的一个小小窗口。</p><p class="ql-block"> 这种热切的倾诉背后,是深不见底的孤独。瞭望塔是他们工作的象征,而这座小屋,则是他们对抗整个世界寂静的堡垒。</p><p class="ql-block"> 中午,他们用自家菜畦里的菜和兔肉,做了满满一桌子饭菜。男人拿出一壶自泡的药酒,强硬地给我俩满上。老水忙摆手:“谢谢!谢谢!我开车不能喝酒,用水代替吧”。用餐中,相互留下了电话与往址。</p><p class="ql-block"> 饭后,名为春生的老弟脸膛泛出红光。他望着窗外的白桦林,眼神有些飘忽:“这地方啊,好山好水好寂寞。”他嘿嘿一笑,忽然话锋一转,“最怕的是生病。记得有一年冬天下大雪,封了山,她……”他指了指身边的媳妇,“半夜突然肚子疼得打滚,冷汗把被子都浸透了。”</p><p class="ql-block"> 他媳妇嗔怪地拍了他一下:“陈芝麻烂谷子的事,跟人家说这个干啥。”</p><p class="ql-block"> 春生老弟没理会,声音沉了下去:“电话打不通,路全埋了。我看着她那样子,魂都快没了。没法子,抄起铁锹就往外冲。那雪,齐腰深呐……我就一边挖雪一边往前挪,心里就一个念头:我怕她没了。她要没了,这片林子,就真的只剩我和这要命的风声了。”</p><p class="ql-block"> 屋子里安静下来,只有灶火里柴火轻微的噼啪声。春生媳妇不再说话,只是默默地,用自己的手紧紧攥住了男人布满老茧的大手,用力捏了捏。</p><p class="ql-block"> 那一刻,我们看到了爱情另一种惊心动魄的形态。它不是花前月下,而是在齐腰深的大雪里,用命劈出的一条生路。他们是夫妻,更是过命的战友。他们的浪漫,是在这片巨大的孤独里,为彼此点亮的、唯一且永不熄灭的灯火。</p><p class="ql-block"> 下午四时左右,我们告辞离去。他们一直送我俩到土路口,像送别多年的老友。车开出很远,我忍不住回头望去。</p><p class="ql-block"> 两道身影依然并肩站在金色的白桦林前,身后是那座沉默的瞭望塔。午后的太阳为他们勾勒出一圈温暖的光晕。</p><p class="ql-block"> 他们守望着这片森林,防火防盗,这是他们的职责。</p><p class="ql-block"> 但他们更守护着彼此,对抗着无边的寂静与荒凉,这是他们的生活。</p><p class="ql-block"> 车拐过弯,他们的身影消失了。但我俩知道,他们一定还在那儿站着。他们守住了这片林,也守住了彼此,守住了爱情。</p> <p class="ql-block"><b> 海拉尔的马头琴匠人</b></p><p class="ql-block"> 海拉尔的喧嚣是另一种形式的边境线,将车水马龙与草原的寂静粗暴地隔开。按照地址,我拐进一条旧街,寻找那间传说中的工作室。未至其门,先闻其声——不是琴声,而是电刨撕扯木材的嘶鸣,低沉而有力。</p><p class="ql-block"> 门虚掩着。我推开门,一瞬间,仿佛踏进了一个被时间遗忘的结界。</p><p class="ql-block"> 刨花飞舞,像金色的雪片,在从窗户斜射进来的光柱中缓慢翻滚、沉降。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令人心安的香气——是松木的树脂香、清漆的化学味,还有老木头沉稳的呼吸交织在一起的味道。</p><p class="ql-block"> 他就在房间中央,背对着我们,俯身于一张堆满工具的工作台。手臂稳健地操控着雕刀,肩胛骨随着动作在薄衫下清晰地起伏。他正在雕刻一具马头琴的琴首,那马的形态已初具雏形,头颅高昂,线条遒劲,仿佛正欲挣脱木材的束缚,发出一声裂帛般的嘶鸣。</p><p class="ql-block"> 我屏息站了许久,不忍打断这近乎神圣的仪式。直到他停下刀,用指尖无比轻柔地拂去马鬃上的木屑,我才轻声开口。</p><p class="ql-block"> 他转过身,脸上没有惊讶,只有一种深沉的平静。他的眼睛不大,却极亮,仿佛能看透木材的纹理,直抵其灵魂深处。那眼神,不像工匠,更像一个正在进行精密手术的主刀医生。</p><p class="ql-block"> 工作室四壁挂满了完成或未完成的琴,它们沉默地悬挂着,像无数等待被唤醒的灵魂。</p><p class="ql-block"> 谈话从赞美开始。我抚过一把光滑的琴身,感叹道:“您真是一位了不起的艺术家。”</p><p class="ql-block"> 他摇了摇头,用一块软布细细擦拭着刻刀:“艺术家?不是。”他又指指满地的工具和半成品,“工匠?也不算。”</p><p class="ql-block"> “那您是?”</p><p class="ql-block"> “我啊,”他抬起那双亮得惊人的眼睛,看向我,一字一句地说:“是个‘翻译’。”</p><p class="ql-block"> “翻译?”我愕然。</p><p class="ql-block"> “对。”他拿起一块正在阴干的木板,侧耳敲了敲,听着它内部的回响。“我把一些声音‘翻译’成另一些声音。我把风干时木材内部的噼啪声、草原上风吹过草尖的呜咽声、万马奔腾时大地震颤的节奏……把这些没人听得见的声音,‘翻译’成木材的形状、弧度的曲线、琴弦的张力。最后,”他拍了拍身旁一把完工的琴,“它就能替风、替马、替草原,把它们的声音,‘说’给人听了。”</p><p class="ql-block"> 这个解释让我肃然起敬。这不是制作,这是通灵。</p><p class="ql-block"> 他见我愣住,便从墙上取下一把琴,琴身是深沉的赭红色,马头高昂。</p><p class="ql-block"> “试试?”他说。</p><p class="ql-block"> 我连忙摆手,生怕亵渎了这神圣的造物。他不再多言,调整琴弦,将琴弓轻轻搭上。</p><p class="ql-block"> 没有舞台,没有追光,只有堆满刨花的角落和弥漫着木香的空气。他深吸一口气,右臂猛地一拉——</p><p class="ql-block">一声苍凉、嘶哑、却瞬间穿透灵魂的鸣响,炸裂开来!</p><p class="ql-block"> 是《万马奔腾》。</p><p class="ql-block"> 但听到的,何止是万马?琴弓是暴风,琴弦是雨鞭。高亢处,是马嘶列破长空的锐利;低沉时,是铁蹄撼动大地的轰鸣。刨花在声浪中仿佛获得了生命,在桌上微微震颤、旋转。我猛地闭上眼,看到的不是这间逼仄的工作室,而是乌云压顶的旷野,是电闪雷鸣中呼啸而来的马群,是祖先们纵马驰骋、与天地相搏的豪情与悲怆。</p><p class="ql-block"> 一曲终了,余音在梁柱间缠绕不绝,如同马群绝尘而去后久久不散的烟尘。</p><p class="ql-block"> 我睁开眼,久久无言。他轻轻抚摸着琴身,像在安抚一个悸动的灵魂。</p><p class="ql-block"> “木头,是死了的树。”他轻声说,像是在做最后的注脚,“但把它做成琴,它就活了。它能替一个民族,把心跳声,一声声,都喊出来。”</p><p class="ql-block"> 离开时,他送给我一个小小纪念品——琴模型,只有巴掌大,却五脏俱全。</p><p class="ql-block"> 之后的旅途中,每当夜幕降临,我就会情不自禁地拿出这把小琴,用手指笨拙地拨动那根唯一的弦。</p><p class="ql-block"> “嗡……”</p><p class="ql-block"> 声音沉闷、粗糙,甚至有些难听。但它响起的瞬间,仿佛变成了草原的风,变成了牧人的篝火。</p> <p class="ql-block"><b>  满洲里口岸的“国际倒爷” </b></p><p class="ql-block"> 满洲里的空气是混合型的。干燥的草原风裹挟着机油味、烤羊肉串的烟火气,以及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躁动而国际化的活力。巨大的套娃建筑俯瞰着一切,色彩斑斓得近乎魔幻。这里是与七卡的寂静、白桦林的孤独、海拉尔的沉静截然不同的世界——口岸,是边境线上豁然张开的巨大毛孔,吞吐着人与物,呼吸着金钱与欲望。</p><p class="ql-block"> 互市贸易区里人声鼎沸。俄语、蒙语、东北方言和椒盐普通话在这里碰撞、搅拌,形成一种独特的“口岸交响乐”。店铺鳞次栉比,商品从中国的羽绒服、智能手机到俄罗斯的紫皮糖、巧克力和伏特加,琳琅满目,简单直接。</p><p class="ql-block"> 王老板和他的店,就是这片喧嚣之海中的一滴水,典型却不起眼。店门口堆着成箱的货物,几乎挡住了半个门脸。他正用一口极其流利的、掺杂着俄语单词的东北话,跟一个俄罗斯大汉比划着价钱,脸上堆着熟稔的笑。</p><p class="ql-block"> “达瓦里希!好朋友!这个价,全市场找不着第二家!”他拍着一件皮夹克,眼神精明地闪烁。</p><p class="ql-block"> 那俄罗斯人摇摇头,嘟囔着什么。老王立刻变魔术般从柜台下摸出一小瓶伏特加,塞进对方手里,挤挤眼:“这个,礼物!皮夹克,就这个价!成交?”</p><p class="ql-block"> 生意在笑声和酒精的助推下做成了。他送走客户,这才把目光投向我们这个明显是“国内游客”的面孔,那热情瞬间转换了频道,变得更加热切,但也更加模式化。</p><p class="ql-block"> “老板,看看啥?巧克力?奶粉?最新到的俄国红酒,好喝不贵!”他语速快得像开枪,同时已经拿起一板巧克力要往我手里塞。</p><p class="ql-block"> 我说明来意,不是购物,是想听听他的故事。他脸上的热情瞬间收敛了半分,上下打量我,眼神里的算计毫不掩饰:“你们沿331走来的?想写写守边人,我这有啥好写的,就是个做小买卖的。你看看这酒,真不错,带两瓶回去呗?给你便宜点。”</p><p class="ql-block"> 这种直白的、甚至有些油滑的推销,让我一时语塞。他与前三位“守边人”的纯粹与奉献形成了过于鲜明的反差,让我本能地生出一种警惕和不适。他仿佛看穿了我的心思,嘿嘿一笑,也不尴尬,自顾自地点燃一支烟。</p><p class="ql-block"> “老大姐,别拿我跟那些当兵的、护林的比。”他吐个烟圈,说得坦率,“他们守国守土,光荣!我嘛,就守着我这一亩三分地,挣点辛苦钱,不丢人。”我忙接住他的话:“不是这样的,分工不同,各有其责,有卫国护土的守边人,有防火护林的守边人,有文化生活的守边人,你这是社会经济守边人啊,没有你们,哪来烟火?”</p><p class="ql-block"> 气氛有些僵。老水为了打破尴尬,指着他柜台上那瓶刚开封的伏特加:“这酒……真那么好吗?”</p><p class="ql-block"> 他眼睛一亮,仿佛终于找到了共同的频率。“哎呦,识货!”他立刻拿出一个小酒杯,不由分说地满上,“好不好,你得自己尝!来,走一个!这玩意儿,就得这么喝!”他自己先一仰头干了,然后亮着杯底看我。</p><p class="ql-block"> 那股子混不吝的江湖气,反而让人讨厌不起来。老水硬着头皮干了一杯,火辣辣的感觉从喉咙一路烧下去。</p><p class="ql-block"> 一杯酒下肚,就像拧开了一个关键的阀门。王老板的话匣子彻底打开了,那层精明的商人外壳渐渐褪去,露出里面粗粝的真实。</p><p class="ql-block"> “九几年那会儿,这地方才叫疯呢!”他眼神放空,陷入回忆,“扛着几编织袋的羽绒服,就能过去换回一辆摩托车!啥规则?胆子就是规则!老子当年……”</p><p class="ql-block"> 他开始滔滔不绝,讲那些野蛮生长的岁月,讲如何被“毛子”骗过,也如何骗过“毛子”,讲政策收紧时的惶惶不可终日,讲靠着一点点“信誉”和“门路”重新站稳脚跟。</p><p class="ql-block"> “信誉?”我捕捉到这个与他先前形象略有不符的词。</p><p class="ql-block"> “嘿,你可别不信!”他凑近了些,酒气混着烟味,“在这条线上混,你可以精明,但不能坏。坑蒙拐骗?玩一次可以。但名声臭了,整个俄罗斯市场都知道你老王是个骗子,你这辈子就再也别想过这道国门了。”他敲着桌子,“这条线,它既是财路,也是底线。”</p><p class="ql-block"> “什么边界不边界,”他喝干第二杯,总结道,“赚钱就是硬道理。但赚钱,也得有道。”这句话从他嘴里说出来,带着一种朴素的、历经世事的江湖哲学。</p><p class="ql-block"> 我最终买了他一瓶红酒,两包巧克力。他熟练地打包,嘴里还念叨着“这价给你绝对是赔本赚吆喝”。</p><p class="ql-block"> 送我们到店门口,他看着口岸前川流不息的货车、客车、提着大包小包的人群,忽然安静了下来。之前的精明与油滑彻底褪去,脸上露出一丝难得的、近乎沉重的表情。</p><p class="ql-block"> “我嘛,”他指了指身后喧闹的市场和巨大的国门,“就是这国门上的一颗铆钉。”</p><p class="ql-block"> “没那么光荣,镀层金可能都掉了,”他自嘲地笑笑,“但你们说,这么大个门,少了哪颗铆钉,它不得漏风?”</p><p class="ql-block"> 我俩点点头,转身向酒店走去。</p><p class="ql-block">“铆钉”一词也随着我们的身体,走进电梯,走进房间,走进脑海里。是啊,他们用一种最市井、最鲜活、甚至有些俗气的方式,铆紧了这道国门,让它在承担国家重量的同时,也充满了吵吵嚷嚷、讨价还价的——生活温度。</p> <p class="ql-block"><b> 呼伦湖的老渔夫 </b></p><p class="ql-block"> 呼伦湖的早晨,是一场宏大的金色典礼。无垠的水面不再是沉重的灰蓝,而是荡漾着暖金色的波光,将远天的云霞染成绮丽的缎带。风依旧湿润,却少了凛冽,多了草木的清新,轻抚着湖岸新修的生态步道和郁郁葱葱的防护林。</p><p class="ql-block"> 我们沿着新铺的柏油路行驶,摇下车窗,贪婪地呼吸着这水草丰美的气息。岸边,几个垂钓者悠闲地守着鱼竿,孩子们在草地上奔跑嬉戏,与记忆中那个荒凉寂寥的湖畔判若两地。</p><p class="ql-block"> 湖面上,一条旧木船正缓缓归航。船身虽旧,却洗刷得干净。船上的老人身姿佝偻,但收网的动作却显得非常从容。</p><p class="ql-block"> 我俩走到湖边时,他刚好将船靠岸。网被提起,泛起一片活跃的银光,几条肥硕的鲤鱼和鲫鱼在网中跳跃,充满生机。</p><p class="ql-block"> “收获不错啊!”我笑着打招呼。</p><p class="ql-block"> 老人脸上漾开笑意,皱纹都舒展开来:“是啊!这几年,湖争气了!”他的声音沙哑,却透着一股敞亮。“政策好了,水也好了,这帮老伙计,”他指了指桶里的鱼,“又认得回家的路了!”</p><p class="ql-block"> 他熟练地摘着鱼,话也多了起来。“看见那边没有?”他指着远处一片茂密的芦苇荡,“那儿,现在是鸟的地盘!天鹅、大雁、鸬鹚……比我这老头子记性里的还多!吵是吵了点,可听着心里痛快!”</p><p class="ql-block"> 他如数家珍,说起生态补水如何让湖面丰盈,禁渔政策如何给了鱼虾休养生息的机会,说起岸边的工厂如何搬迁,污水如何被截流治理。他的知识,从一个“活态数据库”,变成了生态改善的“亲历见证官”。</p><p class="ql-block"> “以前的湖,是饭碗,逼着你敬畏它。”他放下手中的活儿,望向那片浩瀚的金色,语气深沉而欣慰,“现在的湖,是福气,是留给子孙后代的宝贝。我们这帮老家伙,能看着它一天天变好,这心里头,比多打几网鱼还舒坦!”</p><p class="ql-block"> 这时,一艘挂着“生态监测”旗帜的快艇从附近驶过,船上的年轻人笑着朝老人挥手致意。老人也举起手回应,大声喊道:“明天预报有雨,留心西边来的浪!”</p><p class="ql-block"> 他转回头,对我俩狡黠地眨眨眼:“他们这帮娃娃,有学问。可这湖的脾气,还得问我们这些老水手。”</p><p class="ql-block"> 正午时分,他将大部分渔获重新放回湖中,只留下够自己吃的一两条。“够吃就行。现在的规矩,得守着,这好光景才能长长久久。”</p><p class="ql-block"> 说着,他摇着橹离开,旧船在铺满金光的湖面上划出长长的涟漪,驶向那片鸟声鼎沸、生机盎然的保护区,融入了充满希望的、新生的湖光里。</p><p class="ql-block"> 我们站在原地,直到他的身影变成天际的一个点。</p><p class="ql-block"> 湖水汤汤,奔流不息。它见证过掠夺的伤痕,也正沐浴着守护的荣光。老渔夫和他的船,不再是时代的片尾曲,而是这首绿色进行曲中,一个沉稳而充满希望的音符。 </p><p class="ql-block"> 几天的边境寻访,使我俩对旅行的真正意义,有了新的认识:旅行不仅是看风景,更是通过深度体验和人文互动来感悟人生,丰富自我,启迪心灵,提升生活能量!</p><p class="ql-block"><b> (未完•待续)</b></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