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秘书啊，秘书（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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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 隶

一

三天完成厅长的讲话稿，时间紧任务重，小丁唯一的办法，先把稿子拼出来再说。

他收集了与项目相关的所有的简报资料统计，又到与项目相关的几个处室，找几个处长了解情况。然后拿一张报纸一把剪刀一瓶胶水，按项目的“执行情况、存在问题、采取措施”三个层次，把收集到的简报资料统计，分门别类地用剪刀剪下来，再用胶水沾到报纸上，一共沾了七八张报纸。大大小小的剪纸小片贴在报纸上，重重叠㬪，歪歪斜斜，煞有介事。小丁又拿起笔，在众多的小纸条之间，写上几句过渡语，使之相互关照上下呼应。然后，两只手提着这七八张“万国贴”，沉沉甸甸地走到打字室，两个打字员见了，一声尖叫，脸色都变了。由于“万国贴”乱如迷宫，小丁便坐在打字员一旁“保驾护航”，不停引导指点解释说明，协助打字员全神贯注全速挺进。

这个材料，一共一万两千多字，小丁沾了一天，打字员打了半天，小丁又改了半天，最后形成的初稿一共八千多字。稿子拼成了，里面的内容，小丁一知半解。小丁也顾不了这么多，先交给马主任再说。

二

马主任在家休息了两天，第三天上班了。

小丁把稿子呈到马主任桌上时，悄悄看了马主任一眼。

马主任感冒初愈，面色还是阴冷灰黄。拿起稿子细看，时不时轻咳两声，眼睛里掺着三分病气七分怨气；他嘴角紧抿，透着一股不肯被病弱与世情压垮的倔强。

小丁端坐马主任对面，惴惴不安。

马主任看完稿子，抬头看着小丁，不说话。眼睛里似乎没有感情色彩，昏浊的眸子混合着呆凝麻木病容，感觉他的思绪在天边，有点神不守舍，有点不在状态，似乎真的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一只手指，轻轻敲着桌面，彷佛想把自己从天边拉回来，但又无济于事。

好一阵子，马主任才说，稿子，我再看看。

三

稿子上会是第二天上午，人手一份，小丁迅速浏览一遍，框架没有动，标题也没有动，个别文字个别提法，马主任做了修改。

参加会的人，有厅长，分管副厅长，与项目有关的几个处长。这个会，是内部审稿会，三天后才正式召开大战第四季度的大会，大会副省长要来。

由于是内部审稿会，形式很随意，也没有会议议题，也没有主持人。厅长慈祥地环视一周，转头对分管副厅长说先把稿子通念一遍，念到哪里改到哪里，分管副厅长没有意见。

厅长问马主任，这个稿子谁念？

马主任望着厅长，顿了顿，说，项目管理处念吧，这个是项目上的内容。

项目管理处长说，这个稿子是办公室写的，办公室念要好一些。

厅长看着马主任说，那就办公室念，马主任，你念。

马主任说，感冒还没好完，嗓子还痛，叫小丁念，小丁写的稿子。

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小丁，小丁很紧张，脸一下红了。厅长和蔼地看着小丁，没吱声，或许心里在想，小丁还能干了，可以写这么大一篇稿子了。

厅长问马主任，这个稿子，你审了没有？

马主任说，审了，该修改的地方都做了修改，项目管理处也审了，也送给王厅长审了。

厅长把目光投向王厅长和项目管理处长，他们都点了点头，厅长又把目光投向小丁，说，那就开始念，念一遍比看一遍，效果更好。

小丁开始念稿子了，由于紧张，声音比较小，刚念了几句就被厅长打断了，厅长没有生气，温和地说念大声一点。小丁脸一下通红，提高嗓门念了起来，周身血液也开始沸腾。

正念着，又被厅长打断了，厅长直直看着小丁，问，这个地方的数据，是哪里来的？

小丁念的时候，注意力一直在文字上，根本没有注意到内容，何况有的内容小丁根本不知其意。厅长忽然一问，小丁猛的刹车，才认真看厅长问是统计数据问题。

厅长问，这个数据，就是这个A市的征地拆迁完成了35%,是怎么来的？

小丁看见了这个数据，小丁根本不清楚什么意思，紧张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厅长温和地问，不要紧张，你告诉我，这个数据是怎么来的？

小丁结结巴巴说，是项目管理处提供的。

厅长把目光落到项目管理处处长脸上，问，这是你们处提供的？

项目管理处长一边埋头看稿子，一边回答厅长，项目上的数据，都是按统计渠道，按月上报，我们提供的数据，都是各个市局报上来的。

厅长说，我最近把全省的项目都跑了一遍，A市也看了，从现场上看，他们的征地拆迁完全没有动，怎么数据上就写了完成35%？

这是怎么回事？

所有人都不说话，会议室静得令人窒息。厅长的目光，在所有人脸上扫来扫去，厅长没有生气，没有指责，脸上的表情似乎依然保持着平和，但眸子开始透出刚毅与隐忍，让人能感受到厅长内心的溶岩开始燥动翻腾。厅长很平静，说，这个稿子，我看，暂时不念了，稿子里面，有很多数据，数据的真实，决定判断的真实，这个审稿会，暂时不开了，项目管理处立即核实稿子里面的所有数据，加个班，直接打电话，了解真实情况，比如这个35%,可能做了一些前期工作，要了解，是什么工作，属不属于征地拆迁工作范畴，实事求是写进稿子里，厅里召开的这个会，是项目会，解剖得越细，对工作的帮助才越大，好了，我也不多说了，道理大家都懂，明天这个时候，再接着在这里审稿，散会！

四

厅长回办公室了，王副厅长回办公室了，马主任回办公室了，项目管理处长回办公室了。

小丁也孤单单地回到了办公室。小李在幸福树里面偷看电脑有关孕妇的内容，小丁进来她也不会转身看看，更不会打声招呼，也不会关心会议开得怎么样，她现在只负责信息编辑和目标管理，核稿的文件她都扔给小丁，核稿属技术活儿，时效性强，压迫感大。

小丁呆坐在桌子边，心里想为什么马主任不叫他去马主任办公室呢？明天就要继续审稿，现在问题这么多，应该商量怎么办。马主任不叫他，或许有马主任的考虑，问题都是统计上的问题，办公室只负责文字，统计问题没有解决，办公室急也没用。

小丁想到这里也稍为安心，车到山前必有路，船到桥头自然直。

这时，门口有人进来，一个陌生的中年人，四十来岁，中等身材，穿了一件藏青色衬衣，衬衣是新买的，没有洗就穿在身上，新衬衣折叠的皱褶相当明显；中年人皮肤黑黄黑黄，脸上挂着一种审慎的恭敬；他在秘书办公室门口停了片刻，抬头看了看门口上方秘书室的牌子，又探头看了看屋里，与小丁目光相遇，微微一笑，走了进来。

小丁迎着中年人的目光，等对方说话。中年人手里拿着一份文件，没有交到小丁手上，而是慢慢放在小丁的桌上。小丁抬手拿起文件瞥了一眼，满篇的毛笔小楷，非常标准的间架结构，不少字还是繁体。中年人趁小丁看的当头，也一屁股坐在小丁对面。文件标题是《关于尽快拨付第四季度水毁专项维修资金的请示》，主办处室是厅财务处。上面有财务处长的签字，也有主办人的签字。小丁有点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正要问，中年人递上来一个名片，赵德全，厅机关财务处副处长。

小丁问，你是刚调到厅里的？

赵副处长说，是的，昨天报到，今天上班。

小丁正要再问，厅财务处小范进来了，小范马上跟小丁讲，赵处长是从地方财政局调来的，业务很熟，只是刚来，对厅里的人还不熟。小丁哦哦哦地连忙起身跟赵副处长握了握手，连连叫赵副处长坐。

赵处长一屁股坐到小丁对面，说，这个文件有点急，要马上报出去。

小丁说，好好，马上看马上看。

小丁一边看，一边称赞赵副处长一手毛笔小楷写得真好，在电脑普及时代能用毛笔写文稿堪称奇迹。

赵处长谦虚说，个人习惯，个人习惯。

赵处长的嘴角总是向上牵出一个谦逊的弧度，但下颌又不自觉地微微抬起，流露出一丝官气，旋即又被他迅速收敛，复归于那种小心翼翼的平静。

五

小丁看完稿子，对赵处长说，标题要改。

赵处长不解，问，标题有什么问题吗？

小丁说，标题要改成函。

赵处长问，为什么要改成函，现在这个标题不是很好吗？

小丁说，你用的标题是请示，应该改成函。

赵处长说，我明白你的意思，我们和财政厅是两个不相隶属的平行单位，应该用函，这个我懂，我的意思是，这个文件，是我们请财政厅拨款，算是求人家办事，用请示，方便点，好办事。

小丁说，这个文件，不能用请示，只能用函。

赵处长怔住了，想不到面前的小青年嘴还有点硬。想发火，又忍住。压低嗓门说，这是要钱，要钱，请示比函，更容易要到钱，只要能尽快拿到钱，用请示，就是对的。

小丁说，文种不对，只能用函。我们厅曾因文种不对，文件都被退回来了。

赵处长急了，说，那是省政府，我们这个文，是送财政厅的，财政厅不会退。

小丁说，十五种法定公文，国家怎么规定，我们就怎么执行。

赵处长盯着小丁不言语，脸颊的肌肉倏地绷紧了，嘴角开始往向下撇去，怒意即将喷薄；鼻孔因粗重的呼吸，开始微微翕张；眼角的肌肉在轻微地跳动，仿佛正极力压抑着掀桌而起的冲动,眼神里烧着火，是一种近乎痛苦的扭曲。

一旁的小范悄悄拉了一下赵主任，凑近他轻声耳语，好像在说去找马主任。赵主任气凶凶瞪了小丁一眼，转身跟着小范去马主任办公室了。小丁也有点生气，决定天王老子来了都不让步，没有规矩，不成方圆，自己是照章办事，走遍天下也不怕！

小范陪赵副处长去找马主任了，小丁一点也不担忧，他知道坚持原则是马主任一贯的作风，马主任影响了他，他以马主任为榜样，在工作上，一个钉子一个眼，绝不含糊。虽然马主任很强势很固执很严厉，这些与马主任坚持原则相比，都是值得容忍的。

马主任刚直不阿的性格不招人喜欢，没有当上工会主席或许正因为这个原因，但马主任是光明磊落的。

果然不出小丁预判，五分钟后小范来了赵处长没来，小范说马主任的意见也是用函不能用请示。

小丁如释重负，长长舒了一口气。

六

第二天，厅长主持的审稿会如期举行，参加的人更多了，所有的厅领导所有的处长所有的直属机关主要负责人都来了。

稿子中的统计数据，有不少地方都重新修改了，项目管理处连夜加班加点全部重头彻底梳理了一片；稿子中的文字由马主任亲自修改审定，除了内容有修改外，所有小标题都做了调整。小丁写的标题是不带观点的，比如第一个标题，小丁写的是“关于项目进度”，没有观点。马主任改成“项目进度喜忧参半”，有明确的观点。小丁觉得，马主任把每个部分的标题加上观点后，文章的立意与层次，一下子就出来了，不回避问题与困难，写出了压力，写出了挑战，写出了措施，写出了目标，写出了爬坡奋进背水一战的气势。

小丁在心里啧啧称奇，抬头偷看马主任，马主任正襟危坐，那细眯的双眼，目光锐利，洞穿一切，眼神沉静而坚韧，全没有了昨日的萎靡与潦倒，精气神，又撑起了他从未弯曲的脊梁。小丁想，树活一张皮，人活一张脸。马主任展示的，是他的精神面貌，任何时候，马主任都不会退缩。

开会了，没有主持人，厅长就是主持人。厅长也不叫办公室念稿子了，也没有叫大家看稿子，而是高高举着稿子，环视会场，一言不发。

会场空气凝滞如铁。厅长端坐主位，面色铁青，嘴唇紧闭，两唇边的皱纹刻着冰冷。台下鸦雀无声。他没有拍桌子，没有一句斥责，似乎表情还挂着一丝温和，但那死寂的沉默，却比任何咆哮都更具压迫，仿佛暴风雨前黑沉的天穹，压得每个人都无法呼吸。所有人都面面相觑，不明就里。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