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经《鹊棹》新探：楚简异文与先秦婚姻制度考论

雅乐郑声

楚简本《诗经·鹊棹》不仅是一首诗歌，更是承载先秦自然观、伦理观与文化编码的重要文本。其异文现象为解读先秦语言哲学与礼制思想提供了新的入口。上博简《孔子诗论》简十三载：“《鹊棹》出以百（酋）两，不亦有离（迪）乎？”意指此诗以“储两”之言昭示其属于君王之家的政治婚姻实质。

【文本释读】楚简《召南·鹊棹》原文：

隹（委）鹊有（囿）棹，隹（委）鸠凥（处）之。寺（侍）子于归，百（酉=酋＝储）两御之。

隹（委）鹊有（囿）棹，隹（委）鸠方（傍）之。寺（侍）子于归，百（酉=酋＝储）两将之。

隹（委）鹊有（囿）棹，隹（委）鸠盈（媵）之。寺（侍）子于归，百（酉=酋＝储）两城（成）之。

【楚方言释读】

事先约定好的鹊囿于利益谋划，事先约定好的鸠与之相坐实。双方待嫁娶的子女归亲成家，储两之制可以防范彼此。

事先约定好的鹊囿于利益谋划，事先约定好的鸠与之相傍势。双方待嫁娶的子女归亲成家，储两之制可以扶持彼此。

事先约定好的鹊囿于利益谋划，事先约定好的鸠与之相送达。双方待嫁娶的子女归亲成家，储两之制可以成全彼此。

【训诂与制度考释】

“隹”通“委”，有委托、预定之义，在诗中引申为维护自身利益而事先安排的政治约定。“棹”通“划”（作事），“卓”与“史”（从卓从又）楚文字上部同），表谋划与利益权衡，喻指婚姻行为中的政治计算。“凥（与从尸从口的叾为分化字：赣语读叾tu⁵¹表底坐部，读凥tut⁵表坐实）”为坐实，“方”（读旁音与郭店简《老子》“万物方【傍】作”同）为傍势，“盈（读媵音）”为馈送，三字源于楚方言中所存留的古音义。“御”为防范，“将”为扶持，“成”为成全，三者分别指涉“储两制”在政治联姻中的不同功能。

“储两”实为“媵制”的高级形态，指同姓诸侯以侄娣陪嫁，形成多重婚姻联盟，其本质为政治蓄力（《左传·成公八年》《公羊传·庄公十九年》）。“侍子于归”则指双向对等联姻，如齐鲁、晋秦之互婚，体现诸侯间通过血缘纽带巩固同盟的意愿。

【“百”字考源与“酉（酋）”义辨证】

甲骨文“百”字形构历来聚讼纷纭。许慎《说文》释为“从一从白”，然其说与甲骨文实际构形不符。于省吾、郭沫若等学者指出，“百”实为“白”之假借，加笔以别义，如“三白羌”即“三百羌”。今考楚简“百”字形与“酉（酋）”同构，与“尊”同为“酉”之分化，乃“酉=酋”之初文。“酋”本义为久熟（《博雅》），引申为蓄聚（《太玄经》），与“储”义相通，如《诗》既見君子，賜我百（酋）朋。朋是古代储（苎）丝的币称。楚方言宜黄话中“酋”犹存泛义量词与豫（预）储之义，如“一酋牌”“酋老了”，正与“储两”之制相印证。

【上博简《孔子论诗》中《鹊棹（巢）》之“有离（迪）”所指】

在简十三“《鹊棹》出以百两（酋两），不亦有离（迪）乎？” 整理者将从“辵”从“亠卬”的楚文字误释为离，此字当为《诗经.桑柔》中提及的维此惠君、维此圣人及维此良人“弗求（逑）弗迪”之“迪”字（见下图③）。在“储两”这个具体语境下，将“有离（迪）”通假为“有帝”是最合理的解释。

1. 核心句读与释义

· “出以百两（酋两）”： “百两”即“酋两”也即后世所称“储两”。《诗经·召南·鹊巢》有“寺（侍）子于归，百（储）两御之”。

· “不亦有离（迪）乎？”： 这是一个反问句，意为“这难道不正是‘有帝’吗？”或“这岂不显示了其与‘帝’的关联吗？”

2. 为何“有离（迪）”通“有帝”在此处成立？

· 婚礼的政治内涵： 简文评论者（孔子或儒家弟子）的着眼点并非婚礼本身，而是其背后的政治实质。“出以百（储）两”并非寻常的男女结合，而是两个氏族或政治集团之间的联盟，目的在于延续和巩固王室或诸侯的统治权力。

· “帝”的核心含义： 在先秦语境中，“帝”最初指至高神（上帝），后引申为人间的至尊统治者（帝王），其核心是权力与血统的至高无上性。在《诗经》中与“维此良人，弗（紼）求（逑）弗（紼）迪”的“紼迪”初指权力与血统的至尊性。顏師古 注： “紼， 繫印之組也， 音弗也。”绋又通“ 芾 ”。 漢 班固 《白虎通•紼冕》： “紼者何謂也？紼者蔽也， 行以蔽前者爾……天子朱紼， 諸侯赤紼。《詩》云： ‘朱紼（芾）斯皇， 室家君王。 ’及云： ‘赤紼金舄， 會同有繹。 ’”

· 逻辑推导： 评论者认为，《鹊棹》描绘的这场婚姻，其本质是为了产生王位或统治权的继承人，从而延续“帝业”或“王统”。因此，诗歌表面写“婚”，实质是在写“政”，是在昭示一种与“帝”（统治权）相关的根本性制度。所以反问：“这难道不就是‘有帝’（与帝王之业相关）的体现吗？”

在《孔子诗论》简十三“《鹊棹》出以百两，不亦有离（迪）乎？” 这一特定语境下，将“有迪”解释为通假字，读为“有帝”是准确且深刻的。

这种解读揭示了早期儒家对《诗》的解读方式：他们常常透过字面的文学描写，挖掘其背后的礼制、政治和道德寓意（“诗言志”）。在这里，一场“储两制”婚姻阐释为政治权力的延续和巩固，而“迪（帝）”字正是点明这一深层内涵的关键。

补充说明：

“离”，此字在《孔子诗论》文中出现两次，依原简摹写为从“辵”从“亠卬（由）”。学者们对其释义有三种：（一）马承源拟读为“疐”，引申为“对”，有匹配、配对之意［12］141；（二）廖名春认为此字原作“辶离”，即今简体“离”字，为离开、离别之意［11］；（三）董莲池亦训为“辶离” ，但认为通“俪”，表伉俪、俪偶之意［15］。这三种解释，如果将其结合上下文整体来看，并不妥帖。简文从“辵”从“亠卬（由）”，当读为迪（从辵由声）。尤其从第11号简的补文可以看出，它与“《鹊巢》之归（家）”的“归（家）”字遥相对应，“迪”即帝，“归”即楚方言宜黄话中的“家”与“嫁”，二者皆指“朱紼（芾）斯皇， 室家君王”中的“帝王之家”。

流传本诗经《鹊巢》所描写的“归”所指为何意？这可以从《诗论》对《鹊棹（巢）》的评析中得出。“归”的本意是“家”与“嫁”，孔子两次提到它，可见对于这个意蕴的重视程度。重新回顾简本《鹊棹》，就不难发现“归”字何以受到孔子的赞美。

安大简《曹沬之陳》“百”字

“迪”dí，形声字，也作'廸’，从辵由声，'迪’字目前最早见于郭店楚简，与上博简所见旧释“离”字同构。由，《博雅》由，行也。《书·微子之命》率由典常，以蕃王室。此处引用'方法、途径’的引申义；辵，与归亲行嫁或哭嫁的妯（《诗经》忧心且妯“啼”）有关。在郭店简《六德》：“君子不帝（迪）明乎民微而已，或（又）以智（知）其弌（一）壴（矣）。”帝同迪，表不道、不遵循之义。

【结论】

《鹊棹》一诗以隐喻笔法揭示了先秦诸侯政治联姻的实质：“储两”非仅婚仪，而是以婚姻为媒介的政治联盟构建；“侍子于归（家）”亦非个人婚嫁，而是诸侯间对等同盟、室家君王的缔结策略。楚简异文为我们提供了重新审视先秦礼制与政治文化的新视角，亦凸显了战国文字释读与制度互证的重要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