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默至死的金圣叹

老才臣

　　1661年（清顺治十八年）8月7日，刚刚立秋，尚未到秋决期，南京三山街的刑场就要大开杀戒了。处决的是苏州“抗粮哭庙案”的要犯，其中有大名鼎鼎的江南才子金圣叹。

大凡走上刑场的人，面临着生命的终结，一般都会感到巨大的恐惧，先自软了手脚，只能引颈就戮；也有的人对生命早已麻木，横竖是一死，早死早托生，于是阿Q喊了一嗓子：“二十年后又是一条好汉！”更有的人慷慨就义，面无惧色，“我自横刀向天笑，去留肝胆两昆仑”，赢得个青史留名。我们这里说的金圣叹，却与众不同，他贪生却不怕死，面对屠刀，竟然还与刽子手开了一个谑而不虐的玩笑。

是日乌云蔽日，刑场上笼罩着一层肃杀之气，让人不寒而栗。受刑者被鱼贯押入刑场，金圣叹居后，他不忍看他人先死的惨状，悄悄对身旁的刽子手说：“我手里有200两银票，你若头一个砍了我，这银票便归了你。”一番话把刽子手整懵了，原来还有行贿求速死的主儿？私忖道，我不妨成全了他，还捞笔外快。于是手起刀落，送走了金圣叹，急忙掰开两手，哪有什么银票，只见双耳滚出两个纸团，分别写着“好”“疼”。

　　金圣叹之死说来话长，他一生狂放不羁，玩世不恭；喜欢打抱不平，偏又有几分不正经。胡适先生说他是“十七世纪的怪杰”，倒是十分贴切。

金圣叹是否是“哭庙案”的组织者，说法不一，但他最终是因为此案被砍了头。此案的原委是这样的，顺治十八年正月初七，顺治帝驾崩，苏州府的官员准备去文庙祭奠。当地生员闻讯前往，向巡抚朱国治控诉吴县知县任维初贪赃枉法。孰料官官相护，朱以“惊大行（指去世的皇帝）”的罪名抓捕了五名生员。秀才是有功名的人，享有免刑的待遇，于是金圣叹带头抗议，亦被投入大牢。当时新朝初立，正欲施威强化统治，他不幸撞上了刀口。

金圣叹热爱生活，他对人间烟火充满了留恋。临刑之前，他告诉狱卒有话要说，狱卒急忙笔墨伺候，他徐徐说道：“花生与豆干同嚼，大有火腿滋味。这是我独得之秘，不能失传。”他儿子来探监，带来了一些水果，他触景生情，口占一联：“莲（怜）子心中苦，梨（离）儿腹内酸。”父子相对垂泪。

金圣叹也不怕死，他知道自己恃才傲物而遭人嫉恨，定然难逃此劫，故坦然面对。他死后，当地流传一句民谚：“天呀天，圣叹杀头真是冤！”

　　金圣叹（1608～1661）原名采，字若采；一说原姓张，名喟。明亡以后改名人瑞，“圣叹”是他的别号。《论语》中有两处“喟然而叹”，一是孔子赞叹不愿做官的曾点，一是颜回赞叹孔子的为人与学问。他以“圣叹”为号，亦可见其清高自负。

金圣叹是苏州吴县人氏，聪明早慧，从小便是“读书种子”，偏偏不喜欢四书五经，却青睐《水浒》《西厢》一类的闲书。与生俱来的离经叛道，使他无意于仕进，明亡之后他一直以一种玩笑的态度对待科举。

金圣叹十五岁参加科考，考题是“西子来矣”，用了西施以身许国的典故。金圣叹提笔写道：“开东城也，西子不来；开南城也，西子不来；开西城也，西子来矣，吾乃喜见其美人矣。”考官批道：“美人来矣，可惜你一个秀才丢矣！”

他参加乡试，考题是“如此则动心否乎”，出自《孟子》，原文是有人问孟子是否有意做齐国卿相，答曰：“否，我四十不动心。”金圣叹写道：“空山穷谷之中，黄金万两，有美一人，试问夫子动心否乎？曰，动、动、动……”一连写了39个“动”，意思是到了四十就不动心了，弄得考官哭笑不得。

最后一次参加乡试，考题是“吾岂匏瓜也哉，焉能系而不食”，出自《论语》，这是孔子感慨怀才不遇，没有机会一展长才。金圣叹在试卷上画了个光头和尚，旁边一把剃刀。考官问是何意，答曰：“此乃匏瓜之意形也。”实际暗讽满人的“留头不留发，留发不留头”。

　　金圣叹就是个穷酸秀才，从未中过“举人”，却自称“窭（jù）人”，意思是“穷人”，他四百年前就会玩儿“谐音梗”。别看他考试不行，却是名副其实的读书人，学识渊博，著作等身，其中又以文学批评成就最大。金圣叹三十岁时即着手评点六部文学经典，即“六才子书”。所谓“六才子书”，指庄周的《庄子》、屈原的《离骚》、司马迁的《史记》、杜甫的诗作、施耐庵的《水浒传》和王实甫的《西厢记》。

六才子书中，金圣叹最推崇《水浒传》，以为“天下文章，无有出《水浒》右者”。他的点评不仅见解独到、精彩纷呈，而且尽显风趣幽默的风格。备受争议的是他“腰斩”《水浒传》，他删除七十回后面的招安情节，通过卢俊义的噩梦暗示最后的悲剧结局。最有意思的是将梁山好汉分为五等：上上等有武松、鲁智深等，上中等有卢俊义、朱仝等，中上等有公孙胜、燕青等，中下等有戴宗、杨雄等，下下等则是宋江、时迁。金圣叹之所以瞧不上这二人，是因为宋江虚伪无能，而时迁只是一个小偷。

金圣叹的文学批评，特别是对《水浒传》的点评，开辟了小说评论的先路。后世毛宗岗批《三国演义》，张竹坡批《金瓶梅》，脂砚斋批《红楼梦》，无论是点评方法还是议论风格，都深受金圣叹的影响。

　　金圣叹的一生说不上轰轰烈烈，但却个性张扬，大有魏晋名士的遗风。鲁迅先生曾提出“魏晋风度”一语，概括他们率性洒脱的行为方式、蔑视礼教的价值取向和对精神自由的舍命追求。金圣叹的性格诙谐幽默，为人率真狂狷，嬉笑怒骂，惊世骇俗。他说“世上太多假正经”，所以他以真性情示人。

著名作家张恨水高度评价金圣叹，以为世人对他的评价有失公允。他在《几人识得金圣叹》一文中指出：“三百年来，稍治文学者，无不知有金圣叹。然解得金圣叹者，百世一个也。”据说金圣叹有一首《绝命诗》，诗云：

天悲悼我地亦忧，

万里河山带白头。

明日太阳来吊唁，

家家户户泪长流。

一个连“中级职称”都没有的书生，至死都改不了他的“狂傲”。

乙巳 秋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