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潍县东关（下河李惹不起）

新华

晨雾未散时，白浪河如一条青灰色的旧绸带，贴着两岸人家门前流过。东关的南北下河街便伏在这河的东侧，坐东朝西的门户次第推开，便听得见下河浣衣的捣杵声、孩童撩水的嬉笑声，俨然就是水岸人家。河水氤氲上升的凉气里，飘来一句老话：“下河李，惹不起”——这话头沉甸甸地悬在潍县东关的晨风里，竟连雾气也压得滞重了几分。

老潍县的街巷盘根错节如百年老树的脉络，而血脉的源头，便在那条青石板铺就的九曲巷里。巷子深且曲，货栈比栉，传至今日，仍流传着“九曲巷，十八弯，前不见头，后不见边”的谚语。更有人压低了声音添一句：“老蹒在这，啥也别沾。”那传说中的老蹒体大如盎，遍体生刺，昼伏夜出，不伤人也不为祟，却护佑巷子数百年，连日本鬼子进月余亦未能掠得半分好处。

李家便在这般诡秘与市井交织的巷陌里生了根。彼时李家先祖自云南乌撒卫跋涉而来，白浪河畔初立门户，举目无亲之际，唯以血脉拧成一股绳。若族中一人遭欺，阖族必如蜂群倾巢，故得了“惹不起”的名号，彰显其团结勇悍的家族特质。成为东关“韩谭杜李王”五大家族之一。

李敖祖父李凤亭将潍县风俗带入东北，他性格刚烈，曾独战土匪、狠斗赌徒，其勇悍被视为“下河李”祖风的体现。 过年时必供奉《下河李氏宗谱》，强化了后代的籍贯认同。这性情竟似刻入骨髓，百年后漂泊至台湾的李敖，一支锐笔横扫千军，其文风犀利敢言，继承了“下河李”不畏强权的家族精神，犹见祖上风骨。

李八爷是下河李留在九曲巷的活碑。祖辈下南洋积攒的银钱，传到他手上时只剩九曲巷一座老宅与一顶“富农”的帽子。那帽檐压得他喘不过气，终在风声鹤唳的年代卷了包袱直奔东北。三十载寒暑闯荡归来，竟只翻新了老屋，不得已又重拾起祖传的肉火烧手艺。焦黄面皮裹着五花肉，在鏊子上滋滋作响，油香弥散半条街巷。坊间传闻他亲历过“老蹒”（九曲巷守护灵异的传说），成为潍坊老街巷文化的一部分。

说到下河李，就不能不提著名评书老艺人李尔珏先生，居九曲巷，他是下河李的后人，尔传乃祖训 敦厚以崇礼，他的字辈在近代下河李族人中是较高的。当年他在沙岭子上说书时的风采，正是：

束带临风，目射寒星，醒木震落天边月；

开腔裂石，声含沙韵，

折扇劈开云外山。

忽作高亢裂帛，

震得星斗摇摇落；

转瞬低语窃窃，

牵动心肺颤颤随。

演至生死攸关际，

且听分解留玄机，

铁砂掌下血光溅，

俞剑平命悬一息间！

满场屏息扼腕，

待明朝再解连环。

兼通京胡而谙宫商，

也习拳脚而壮肝胆，

更将万卷侠义藏胸间，尤擅《十二金钱镖》光耀书坛！

其公子传兴秉持祖训，将摔跤、武术发扬光大。

承齐鲁尚武之遗风，

振鸢都跤术之绝响，

乃武林之麟角，

桑梓之荣光。

下河李家族以平民底色书写传奇，从饥荒移民到文坛巨星，从市井商贾到文化守护，其历程映射了潍坊近现代的沧桑变迁，亦为齐鲁家族史提供了一页鲜活注脚。

如今站在通济门旧址东望，北下河街已难觅当年鳞次栉比的货栈与二层小楼。李家街的旧名已重见天日，绿瓦阁却仍闭门谢客，任藤蔓爬满残躯。唯白浪河水不息北流，倒映着两岸新起的广厦，还记得当年“下河李”全族持棍立于河滩的旧影——那是“惹不起”三字最滚烫的注脚，不是凶蛮，是孤悬异乡者以血肉筑的城墙，彰显了下河李在潍县东关的煊赫地位。原来所谓“惹不起”，不是争强斗狠，而是在世事倾轧中守住一缕人情的暖意，团结一心一股绳，在血脉里传承着不肯折断的骨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