恍惚西域100-帕米尔：今夕何年

尼玛阿库

白沙山白沙湖奇景。

帕米尔：今夕何年

       我们这茬人，是孩童时代看电影《冰山上的来客》，知道帕米尔的。第一次真正走进帕米尔高原，是在2001年。我们在昌吉采访结束后，就奔这里来了。
       海拔渐高，雪山碧湖陆续呈现，高原韵味越来越浓。当一片浩瀚大水和绵延不绝的白色山丘赫然出现时，我们知道那就是心心念念的白沙湖和白沙山了。那时已是傍晚，几无游客，湖边饮水的牛羊和牧人，在天光下有如剪影。湖水静卧如一整块不断变色的碧玉，随天光流转忽而钴蓝忽而翡翠。亿万年的销蚀和罡风，岩石糜化，随风流动，堆积起绵延十余公里的银色沙丘。劲风掠过时沙粒簌簌鸣响，当地人称之为“响沙山”。在相机的咔嚓声中，天渐渐暗了，只好不舍地上路。

银色沙山绵延十余公里。 湖边饮水的牛羊。 帕米尔暮色长河。

       看到塔什库尔干县城的灯光时，已是夜里了。
       这就是“葱岭”，这就是一个让人思绪凌乱的词——总是带着洪荒的神秘气息。据说3000年前穆天子将此地命名为葱岭，又称不周山，大概是这一带野葱成片的缘故。汉代时这里是蒲犁国，后又为德若国、满犁国、亿若国所更替。在南北朝时期形成了朅盘陀国，如今叫塔什库尔干县，与塔吉克斯坦、阿富汗、巴基斯坦三国接壤。
       然而，让我神思恍惚的是，在那月光下，雪岭中，你可以依稀看见东晋高僧法显、北魏使节宋云，大唐法师玄奘，还有西方旅行家马可波罗和探险者斯坦因……他们在风雪中从这里走过。

“葱岭”是一个让人凌乱的词。 月光下法显、玄奘从这里走过。

       翌日清晨，我独自一人到城边寻到了“石头城”遗址。这是一片乱石滩，有些修葺的城墙耸立着，但老城已然坍圮，墙垣下长着杂草，晨光中寂寂然默伫。这废墟曾是朅盘陀国的中心。县城名“塔什库尔干”在塔吉克语中直指“石头城”，三字如三块粗粝的岩石，堆垒出此地最古老的记忆基座。玄奘在《大唐西域记》中记载了他与朅盘陀国王在这里的会见。当时，玄奘取经东归，朅盘陀国王热情接待，说出了一个秘密：本国人乃是“汉日天种”，自己的祖先“母则汉土之人, 父乃日天之种”，即来自中原的公主与太阳神的后裔。很久以前，西方的波斯王派遣使臣前往遥远的东方，迎娶东方公主为妃。迎亲队伍护送公主西行到葱岭，不料战乱四起，道路不通。使臣们在山上找到一处险峻而隐秘的地方，筑起临时城堡将公主安顿下来。三月之后，战乱平息。队伍正要起行，使臣们却吃惊地发现公主怀有身孕！公主的侍女告知：每天正午，有一丈夫从太阳中骑马而下，与公主相会。
       使者们不敢回国复命，只得在孤峰之上依势修城筑室，自成一国，尊公主为摄政。公主生下一个十分英俊的男孩，男孩长大神勇无比，临近诸国纷纷称臣，拥立他为王。于是，他在这里建立了一个国度，名为“朅盘陀”。那孤峰上的城郭，后人称作“公主堡”。

石头城遗址。 遗址上坍圮的宫城。 千年风雨，高城颓败。

       回到城里，一群羊在街上慢条斯理地逛荡。有家早点店已经开张，吃饭时问老板“公主堡”在哪里？老板说大约离城六七十公里。
       红其拉甫和“公主堡”不可兼得，只能向红其拉甫进发。不料到边防关卡处，说是边境不安宁，不得前往，有边防证也不行。单位也催促早回，便离开了。

高城晨光。 日照金山。

       直到数年后，重上帕米尔高原，才如愿以偿。
       红其拉甫口岸的界碑立在未化的雪中，5000多米的海拔让氧气浓度不足平原之半。国门哨兵的面颊烙着两团紫红，防寒面罩结满冰凌，持枪立于寒风中。界碑那边，巴基斯坦商业车队在雾霭中模糊成灰色省略号。传说清代时有千人商团在此遭遇暴风雪，珍宝与身躯永冻成高原的一部分。“红其拉甫” ，在波斯语中，意为“要命的山谷”，而在维吾尔语中则是“血谷”的意思，名副其实。

红其拉甫口岸。 近5000米海拔的边防哨所。

       从红其拉甫下山，即奔向公主堡。只见立于孤峰之上的“公主堡”，就坡顺势而建，层次分明，有用石块砌筑的城门，也有用泥沙夹着一层层灌木枝条夯实而成的城墙，都已坍圮。城堡内有一方坡地，坡地上可以看出呈阶梯状的房舍，断壁残垣依稀可辨。在朅盘陀国王与玄奘痛说家史的1400年后，斯坦因来到了塔县，他一心想要找到当年玄奘曾记录过的公主城。最终，他在这里发现了古城的遗址，确切肯定这就是玄奘笔下公主住过的城堡。

“公主堡”一隅。 宫墙依稀可辨。

       “汉日天种”的塔吉克族裔，其实是中国唯一的欧罗巴人种民族。
       如果你在金秋时节来这里，一天会遇见几场婚礼。你在这里漫游，大概是不用花钱吃饭的。在这个塔吉克“结婚季”，你只要循着歌声和鹰笛声而去，新人的家门为所有人热情敞开，你有吃不完的手抓饭、手抓羊肉。当然还有碧眼白肤的美丽女子和高鼻深目的英俊小哥。从孩童到老人，一高兴就翩翩起舞。我最喜欢的还有，他们一见面就亲来亲去（当然，有男女长幼的不同亲法），好有爱的感觉。

打起手鼓，吹响鹰笛，爱意浓浓。（资料）

碧眼白肤的新娘和高鼻深目的新郎。 新娘新郞和伴娘。 草原上的塔吉克少女。

       石头城的黄昏属于风、乌鸦和石头。离开前再看一眼。
       月亮升起时，想起一个行者的记录：曾在葱岭遇见一个风尘仆仆的骑马老汉，老汉问：今天几号了？告诉他日期，老汉高兴地笑了：哈哈还赶得上！原来老汉要赶赴一场婚礼，已经骑了9天马，靠囊中的馕剩下多少来计算日子，但吃着吃着就记乱了。
       在这千年打磨一块石头的地方，月亮说法显和玄奘们刚刚走过。我亦欲问：今夕何年？但李白散发而来，笑道何必——
       “今人不见古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
       “古人今人若流水，共看明月皆如此。
       “唯愿当歌对酒时，月光长照金樽里。”
       今夕何年？时间在帕米尔不过是慕士塔格峰融雪汇成的溪流，我们在这“万水之源”的漩涡里与历代行者萍聚。

一代又一代，生生不息。 一场赛了千年的“叼羊”。 世事变幻，但馕还是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