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暖项王城

沂河银鱼

九年前离了这宿豫城，我总疑心魂魄有一缕被楚地的风给绊住了。今番重来，正值深秋，梧桐叶落得慷慨，铺满故道，竟与九年前初来时一般无二。凯翔兄就在这金黄深处站着，灰夹克，宽身量，笑声先于人迎上来，震落三两片叶子——这热情，竟似被时光窖藏，愈陈愈烈了。

“到底回来了！”她攥住我胳膊，虎口还是那般有力。我笑说：“项王故里，岂敢不归？”两人便一同笑起来，笑纹里都藏着近十年的光阴。

酒是徐州辣汤，酒曲凶悍，入口如刀。三杯下肚，往事便从喉头翻涌上来。他忽指着我鼻尖：“记不记得那年在睢宁，为赶工期，你我挤在卡车后头吃把子肉，西北风混着沙尘，嚼得牙响？”我怎不记得？肉是硬的，风是冷的，他却把唯一的热汤推给我，说操心的人缺营养，需得多喝骨汤。

如今他麾下工程早已遍布苏北，却仍记得哪家把子肉肥而不腻，特意叫了一碟佐酒。肉端上来，氤氲热气模糊了窗上的暮色。

他谈业务，不炫耀而数感念。说某处厂房建成，老乡竟提了土鸡来谢，鸡爪上还沾着泥；说旧年同事而今独当一面，逢年过节仍寄麻糖来，糖上芝麻粒粒分明。“做事先做人，”他斟满两杯，“根扎得深，树自然繁茂。”我颔首，杯中酒映着灯色，恍见九年前那个在工棚里画图纸的青年，铅笔夹在耳后，额上汗迹亮晶晶的。那时他说：“兄弟，咱们这是在泥土里种星星。”

夜渐深，他忽从包中取出个铁盒，推开是泛黄的图纸。“你当年画的草稿，我竟都收着。”纸角卷曲，墨迹微晕，上有红蓝批注密密麻麻——是他的笔迹。某处我误算尺寸，他竟在旁边补了小楷：“此处险，吾兄慎之。”霎时喉头哽住。这十年江湖跌宕，多少信誓旦旦皆随风散，却有人将你当年潦草梦想，当作珍宝收藏。

出门时秋风乍起，他自然侧身替我挡风。步过项王雕像，马啸声似穿越千年仍铿锵。他忽驻足：“项羽有八千子弟兵，我有三五故交足矣。”月光洗得他鬓角微霜，眼底却燃着楚火不灭。我知道他二次创业的蓝图正在江淮间铺展，比当年更磅礴，也更沉稳。

酒尽人散时，他塞给我一包小儿酥糖：“带给侄儿。”分明记得九年前离徐，他送的也是这糖。原来有些滋味，有些情义，竟可穿越寒暑不改其香。登车前他握我手：“善者久长——”我接了下句：“爱出者爱返。”两人相视大笑，惊起宿鸟横飞，翅影剪碎一地月光。

车行渐远，回首望宿豫城灯火如星子撒野。忽悟这九载重逢非为怀旧，实是照见初心——当年种下的星火，今已次第花开；而滚烫的情义，终将成就更辽阔的江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