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b> 小时候,我家分有的自留田里,收完小麦后,父母总会盘算着再种些什么作物。玉米、大豆是少不了的,谷子、芝麻、地瓜也需要种。这些都是关乎我家衣食住行的作物,忽略了哪个,这一年就打点不开。</b></p><p class="ql-block"><b> 芝麻是用来榨香油的,还可以炒熟,用擀面杖碾碎,加上精盐,就是一道喷香扑鼻、美味绝伦的芝麻盐。撒在面条上,就是芝麻面,撒在馒头上,更是能让人多吃半个。奶奶的手艺更巧,用芝麻做油炸麻叶,脆得咬起来“咯吱”响;做炸麻团,咬开外皮就是满溢的芝麻甜馅。在故乡,就连集市上的烧饼,也是谁家芝麻撒得多,谁家的摊子前的队就排得长。</b></p><p class="ql-block"><b> 在故乡的所有作物里,我总觉得芝麻长得最“急”,也最有灵性。刚出苗时,它弱不禁风,茎秆细得像透明的丝线,叶片嫩黄得像缺了营养的孩童,让人忍不住想护着。几场大雨,一阵高温后,芝麻就像打了鸡血一样,拼命向上蹿。有时候一夜过后就是另外一番景象。我曾经仔细观察过,从它破土出苗到长到一米多高,竟只用了二十几天。“芝麻开花节节高”,这话一点不假。开了花的芝麻,亭亭玉立地站在田里,不蔓不枝,细碎的白花缀在茎秆上,风一吹,香气能飘出老远,像一排排整齐的小树林,横看是齐整的垄,竖看是笔直的行。此时正是暑气最盛的时候,父亲会匍匐着钻进芝麻田,把芝麻花以下的叶子全劈下来,背回家喂牛。去掉叶子的芝麻地,忽然就换了模样,蓝的天、绿的叶、白的花、褐的土,像一幅精心晕染的画,精致得让人舍不得挪开眼。</b></p><p class="ql-block"><b> 生长在乡下,我知道不少关于芝麻的事,可“芝麻开门”这句口诀,却总让我琢磨不透。也让我看待芝麻时萌生出一些神秘的色彩,我觉得这绿色如塔一样的果实里面一定藏有魔力,能帮人实现某种愿望。</b></p><p class="ql-block"><b> 深秋,芝麻叶子黄了,凉风吹来,扑簌簌跌落满地金黄。父亲便将芝麻连根拔起,拉到场院里,每三捆相互依靠,形成一个芝麻堆。凉风一吹,芝麻果很快由绿色变成褐色。母亲便在下面铺上块大大的床单,小心翼翼地将芝麻捆放在上面。毒辣辣的太阳再晒,八个棱角的芝麻果会猛地“张口”,就见一个个芝麻在艳阳下,啪啪啪地炸开,一粒粒精致的芝麻粒弹射出来。场院里,上演着一场激烈的战斗,无数个芝麻果把门打开,像子弹一样漫天飞舞。一个时辰过后,床单上留下厚厚一层芝麻粒。原来“芝麻开门”的过程是一种魔幻的收获,一种充满着渴望与激情,一种无需亲自动手就可实现的收获。</b></p><p class="ql-block"><b> 母亲站在一旁,脸上堆着笑,既像看客,又像在欣赏一场属于芝麻的大戏。在她眼里,这就是魔法吧——是芝麻自己打开了“门”,让希望在阳光下无边无际地蔓延。芝麻晒干后,榨成香油,做成芝麻盐,做成无数种美食,让日子里满是芝麻的香。</b></p><p class="ql-block"><b> 古人说“春种一粒粟,秋收万颗子”,芝麻何尝不是如此?从田埂上的一颗种子,到场院里“啪啪”炸开的果实,再到餐桌上的种种美味。芝麻只要肯“开门”,就会演一场大戏:一场藏在乡土里、浸着香气,又满是魔幻的大戏。</b></p><p class="ql-block"><b> 如今,祖母的擀面杖早已在墙角蒙尘,父母的镰刀也锈成了时光的形状。故乡的集市依旧喧嚣,只是再无人为我揣回那包滚烫的芝麻烧饼。</b></p><p class="ql-block"><b> 芝麻地已成往事,那些撒种收割的农谚却总在清明时分的梦里沙沙作响。方才惊觉,世上最锋利的不是镰刀,是时间;最沉重的不是石磨,是遗忘。他们用粗粝的手掌教会我:生命如同芝麻裂荚——越是饱满的籽实,越要投身土地。而今只有飘若尘芥的人,才能懂得籽实的坠落原是生长的开始。</b></p><p class="ql-block"><b> 麻叶在油锅里绽放的脆响,原是岁月给出的偈语:唯有经历碾压与煎熬,平凡籽粒才能炼就香醇。如今只要经历被生活反复碾轧的人,终于碾出几分他们当年的气韵——那藏在皱纹里的坚韧,裹在烟火中的温柔。</b></p><p class="ql-block"><b> 集市上排长队的烧饼炉子依旧炙热,就像那些永不冷却的思念。我学着祖母的样子将芝麻撒在孩子的粥碗里,忽然明白:死亡不是生命的终结,遗忘才是。当齿间响起芝麻爆开的轻响,便是我们跨过时空的重逢。</b></p><p class="ql-block"><b> 每粒芝麻都在诉说古老的真理:微小的存在亦可铸就丰饶。所谓传承,不过是教后来者认得大地本身的香味——只要还有人在秋风起时想起芝麻摇铃的声响,这片土地就永远会有新芽破土而出。</b></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