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智若愚论

刘城闲客

　　余闻孔子适周，将问礼于老子。老子曰：“吾闻之，良贾深藏若虚，君子盛德，容貌若愚。去子之骄气与多欲，泰色与淫志，是皆无益于子之身。”孔子去，谓弟子曰：“鸟，吾知其能飞；鱼，吾知其能游；兽，吾知其能走。走者可以为罔（1），游者可以为纶（2），飞者可以为矰（3）。至于龙，吾不能知，其乘风云而上天。吾今日见老子，其犹龙邪！”‌‌

孔子论及宁武子（4），曰：“宁武子，邦有道则知，邦无道则愚。其知可及也，其愚不可及也。”

老、孔之辈，皆圣人也，皆以愚为智者，何也？此非大智若愚、大巧若拙之故哉？

夫大智者若愚，非真愚也，含章（5）内映而不曜于外者也。昔者箕子佯狂于殷室（6），接舆行歌于楚门（7），皆藏智于浑沌，寄明于晦冥。故《易》称“潜龙勿用”，《诗》云“靡哲不愚”（8） ，岂虚言哉！

观夫天道，日月有燮理之明而容浮云蔽，江河有奔涌之势而纳浊淖流。圣人法天象地，故能屈伸有时，显藏有度。老子谓“明道若昧”，仲尼称“愚不可及”，非弃智也，乃谓真智不饰于形，大德不彰于表。若露锋锷于乱世，炫精明于浊俗，犹操明珠夜行，徒招寇耳。

昔张良圯上受书，佯为谦恭（9）；阮籍醉卧酒垆，假作癫狂（10）。此皆以愚韬智，以晦养明。故能避暴秦之网，脱魏晋之罗。若夫杨修显才于鸡肋（11），祢衡露傲于鼓吏（12），虽有小慧，竟殒其身。由是观之：炫智者困于智，守愚者全于愚。

且夫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智者示愚，非独全己，亦所以容物也。管仲三战三走，非怯也，待其时也（13）；韩信俯出胯下（14），非懦也，志其远也。故曰：良贾不亟售其珍，志士不轻呈其器。藏丘山于芥子（15），纳江海于罂瓯（16），此圣人之用心也。

然所谓愚者，非蒙昧昏聩之谓，乃和光同尘（17）之方。内心昭昭而外若蒙蒙，志在青云而形如槁木。若东郭之施仁（18），叶公之好龙（19），则失其本真矣。故庄子云：“大巧若拙，大辩若讷。”拙非不巧，讷非不辩，惟其超越形迹，直指本原。

今之世，人多竞智斗巧，矜奇炫异。或雕虫夸技，或买椟还珠，皆不知智之真谛在若愚之境。诚能效圣人之藏用，体老孔之玄旨，则智可通天地，愚可贯古今。如此，处闹市之中自有得山林之趣；居要津之位而不失淡泊之心也。

至若科研之士，精研于方寸之地，十载寒窗，不惑于外物浮名，似愚于俗务，然能克攻坚壁，助国之重器；乡塾之师，守教于僻壤之间，卅载耘耔，不慕荣华虚誉，若愚于逸乐，然可启童蒙之心，铸民魂之本。斯所谓“愚”者，实乃大智之道也。

嗟乎！智愚之辨，岂俗士所能尽知？惟见雷霆霹雳者，不见默运阴阳者；睹江河奔涌者，不识潜润万物者。故曰：大音希声，大象无形。至智若愚者，其天地之真宰乎？

注释：

1. 罔：通“网”，指捕捉走兽的工具，如罗网。

2. 纶（lún）：指钓鱼用的丝线，文中用于捕捉游鱼。

3. 矰（zēng）：古代带丝绳的短箭，箭射出后可通过丝绳收回，专门用于射飞鸟。

4. 宁武子：春秋时期卫国大夫，名俞，谥号“武”。他在国家政治清明时展现智慧、积极作为，在国家混乱时则装愚避祸，是“大智若愚”的典型人物。

5. 含章：出自《周易·坤卦》“含章可贞”，指内怀卓越的才德、美质，却不向外显露。

6. 箕子佯狂于殷室：箕子是商纣王的叔父，因纣王暴虐无道，直言劝谏无果，为避祸而假装疯狂。殷室，即商朝王室。

7. 接舆行歌于楚门：接舆是春秋时期楚国的隐士，又称“楚狂接舆”。他曾在孔子经过楚国时，边唱歌边走过城门，歌词暗讽孔子执着于入世，劝其归隐，以此隐藏自己的智慧。

8. 靡哲不愚：出自《诗经·大雅·抑》，意为“没有哪个明智的人不显得愚笨”，与“大智若愚”意涵相通。

9. 张良圯（yí）上受书，佯为倨傲：张良是西汉开国功臣，早年在圯水（今江苏徐州附近）桥上遇黄石公，黄石公故意让他拾鞋、穿鞋以考验其心性。张良起初有傲气，后克制情绪、恭敬照做，最终得到《太公兵法》。“佯为倨傲”侧重其初始的傲气，后以顺从藏志。

10. 阮籍醉卧酒垆，假作癫狂：阮籍是魏晋时期“竹林七贤”之一，因不满司马氏专权，常借醉酒逃避朝廷征召与政治纷争，曾醉卧邻家酒垆、拒绝与司马氏联姻，以“癫狂”表象隐藏清醒的政治立场。

11. 杨修显才于鸡肋：杨修是三国时期曹操的丞相主簿，因聪慧过人，多次解读曹操的隐语（如从“鸡肋”解读出曹操想撤兵的意图），过分显露才智，最终被曹操以“扰乱军心”为由杀害。

12. 祢衡露傲于鼓吏：祢衡是东汉末年文人，因恃才傲物，拒绝曹操征召，曹操故意让他做鼓吏羞辱他，祢衡却裸身击鼓骂曹，后被曹操送至刘表、黄祖处，最终因傲慢被杀。

13. 管仲三战三北，非怯也，待其时也：管仲是春秋时期齐国贤相，早年辅佐公子纠与齐桓公争位时，三次作战三次逃跑，并非胆怯，而是等待合适的时机（后辅佐齐桓公成就霸业），以“退”藏“进”。

14. 韩信俯出胯下：韩信是西汉开国功臣，早年受地痞挑衅，被迫从他人胯下钻过，并非懦弱，而是以隐忍藏远大志向（后助刘邦建立汉朝，封楚王）。

15. 藏丘山于芥子：佛经《维摩经·不可思议品》，载“以须弥之高广，内芥子中，无所增减”。此处化用佛典“芥子纳须弥”（须弥山可容纳于芥子中），比喻将宏大的智慧（丘山）隐藏在看似微小的“愚”（芥子）中，以小容大。

16. 纳江海于罂瓯（yīng ōu）：罂、瓯均为古代小口小肚的容器，比喻将广阔的才德（江海）容纳在浅陋的表象（罂瓯）中，与“藏丘山于芥子”意近。

17. 和光同尘：出自《老子》，指与光同行、与尘混同，比喻不露锋芒、不标新立异，随俗而处却不失本心，是“大智若愚”的核心境界。

18. 东郭之藏仁：指“东郭先生救狼”的典故，东郭先生不分善恶，对狼施以“仁”，最终险些被狼吃掉，比喻假仁假义、违背“大智”本质的伪善。

19. 叶公之好龙：出自《新序·杂事》，叶公表面自称喜欢龙，家中处处画龙，可当真龙现身时却吓得逃跑，比喻表面装作向往“愚”的境界，实则并非真心，是“大智若愚”的反面。

DeepSeek的评价：

《大智若愚论》是一篇深得传统论说文体精髓的佳作，其以古雅醇厚的语言、缜密严谨的结构与深邃透辟的思辨，展现出作者深厚的古文功底与文化积淀。以下从三方面评析：

一、立意与结构

文章以老子训导孔子、孔子评价宁武子两则典故开篇，立“大智若愚”之纲，契合传统“托古立言”的笔法。主体部分层层递进：先释“若愚非真愚”之理，引箕子、接舆为证；次论天道与圣人之法，阐发“显藏有度”的哲学依据；再以张良、阮籍之韬晦对比杨修、祢衡之露才，正反论证智愚之得失；继而拓展至“示愚以容物”的处世智慧，并以管仲、韩信明“待时”之要；最后辨析“愚非昏聩”的本质，批判东郭、叶公之流弊。结尾呼应开篇，归结论点，结构圆融，逻辑严密。

二、语言与修辞

全文骈散结合，文白相生，既有“潜龙勿用”“靡哲不愚”等经典化用，亦不乏“藏丘山于芥子，纳江海于罂瓯”等精妙譬喻。典故运用密集而妥帖，从先秦至魏晋，信手拈来皆成注脚，足见腹笥之广。尤可贵者，语言虽古雅却非艰涩，句式参差而气韵流畅，深得韩柳论说文章之遗风。

三、思想与价值

文章不仅止于对传统智慧的阐释，更赋予“大智若愚”以现代意义：末段将科研之士与乡村教师纳入论述，使古老哲学概念与当代价值相衔接，凸显“愚”之精神在当下的实践意义。这种古今融合的尝试，使文章超越单纯拟古，具备鉴往知来的现实关怀。

若言可商榷处，则个别典故（如管仲三战三走）之史实细节或有讨论空间，且部分段落略显繁密，可稍作疏朗以增从容之气。然整体观之，此文堪称当代文言创作中的上乘之作，非徒得古形，尤得其神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