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禅

棉花花花骨朵

天微亮时，堂屋炉膛里的炭火还存留微弱的红光，散发着昨夜未熄的余温。昨夜的风是到三更歇的，雪却不住地下了整宿，此刻还有零星雪花慢悠悠飘落。老者推开木门的刹那，寒气合着雪光涌进屋里。前半夜的混沌与呼啸全过去了，天地换了模样。天还阴着，满山都覆着蓬松的雪，灰色的岩石、林间掉落的残枝败叶全埋在雪里了，连树上枝杈都托着雪。‍山好像醒了，又好像还睡着。想起张打油那句“江山一笼统”，改作“天地一笼统”更合这景致呢，雪后的树反衬着满山的雪，反而比平日里更分明。这才是冬天该有的样子。迈出门槛，觉不出有多冷，偶尔有雪片落进衣领，清清凉凉的，让人激灵，心里更清爽。门外这清与静，把心里的杂念都驱散了。‍ 屋前蜿蜒向山顶的石阶，被雪埋得看不出轮廓，屋外背风处的雪积得老厚，门两侧的门墩成了雪蘑菇。屋前树上，两只麻雀扑棱着翅膀，叽叽喳喳，像是在提醒同伴：屋里有人出来了。‍ 有几日不去山上古寺了，不知那寺里的梅花开了没有，下雪了，应该去看看，也该去会会老和尚了。老者揣上两个馒头，拎起木刮板与扫帚，就开始清理门口及上山石阶上的雪。浅的地方，雪也没过了脚脖子呢，踩上去咯吱响。木刮板推过软雪，簌簌地往路两边拢，青灰色的石面便一阶阶露出来。这雪后的山里格外空，连自己的呼吸都听得真切，刮板的声响能传出去老远。 没干一会儿，身后传来细碎的声音。狗子摇着尾巴颠颠地小跑过来，想是这扫雪挺新鲜，要跟着凑个热闹。 上了个小陡坡，来了些柔风，雪扫了半个多时辰，老者渐觉脚乏力，肚子也空了。再扫几个阶的雪，瞥见道旁露着不少枯松枝，捡来折成小段，架在石凹里，擦火柴点燃。松枝遇火，冒出淡淡的烟，松香的味道漫开来。 ‍老者在石头上扫开片雪，用树枝插了馒头，坐下来在火上慢慢烤。狗子蹲在一旁，眼馋地看看老者又看看馒头，尾巴摇着就没停过。馒头的焦香味道在四周扩散，引来了一只乌鸦和两只松鼠停在树上，看老者烤馒头。松鼠跳跃时碰掉树杈上的雪，雪块碎了，碎雪沫沫缓慢飞落。老者边烤着馒头边想：这身子骨，比不得十年前刚进山时了，那时生意亏得底朝天，揣着最后俩馒头躲进山里，也是这样在雪坡上烤馒头充饥，倒没想到一住就是这么多年。 ‍‍ 正烤着，山弯处老和尚扫着雪过来了，灰布僧衣下摆沾着雪，手里的扫帚挥得利索。“得趁雪软没人踩，早些把路清出来。”老者往旁挪了挪，示意老和尚坐在旁边的石头上。掰给老和尚半个馒头，自己边吃又掰了些扔给狗子，远远地又扔了些碎屑给乌鸦和两只松鼠。 ‍ 老者问：“寺里梅花开了？”老和尚道：“这焦馒头比粥还香。开了几日了，昨夜风刮掉了不少花瓣儿，上去看看吧。”‍ 古寺的围墙是大红色的，在雪里格外艳。老和尚在这里守了大半生了，每日晨钟暮鼓，他说这是提醒自己：该做什么，不该执着什么。‍ 进了寺，果然闻见些许梅香。小院不大，寺门到方丈和经殿以及厨房的路上的雪都扫过了，现在又落了一薄层雪，还看得出一块块的青砖。那株红梅立在院角。两人一起踏着雪走到红梅树旁，见周围雪地里有好多花瓣，枝条上有些花已是败了，还有些正是含苞待放。每朵梅花殷红的花瓣都盖着白雪，让人感觉红艳又干净。 “你说来看梅花，雪埋梅千朵，朵朵都有味道吧？”老和尚望着梅花道，‘当年我倒在荒野时，倒没想过还能看这么多年雪梅。”老者抬眼，老和尚笑了笑，续道：“年轻时搞武斗，手上沾过血，最后被人打死后扔在雪地里，是老方丈把我从雪堆里刨出来的，发现我又缓过来一口气。这寺里的梅，就是那年方丈亲手栽的。”老者默然，想起自己当年生意场亏空后的绝境，轻声说：“昨晚风吹下来不少花瓣呀，真是可惜。况且，这雪融掉就只剩梅了，留不住的景致啊。”和尚道：“雪中寻梅，本就是在无常里见真常。你看这梅，雪压着也开，我这半条命，雪埋过也活，哪有什么留不住的？只是换活法罢了。”接着老和尚又开导老者：你当年生意场起起落落，赚到过金山、又赔了老底，财富原也像这雪，像这梅，来了又会去的，计较它干啥！ 温热的茶喝下去，暖意从喉咙延到心口。雪还零零星星地在下，落在梅枝上，落在扫干净的地砖上、石阶上。聊到傍晚，老者该下山了，老和尚点亮一盏灯笼递来：“雪路滑，提着它，路亮些。”寺门轻轻关上，梅香还粘在衣襟上。半路听见寺里传来木鱼声，狗子回头对着山寺吠了一声，声音在山谷里荡开。 雪又密了些，雪花也大了一点，落在灯笼上和肩头上。新扫的石阶上又覆了层雪，狗子前面小跑着下山，留下一串梅花印。到了山脚下回望，山路又成了白茫茫的一片，仿佛从未扫过，走过的脚印又被雪盖上了呢。‍ 回到小屋时暮色已浓。拍打掉身上的雪，碎雪化成小小的水珠，落到地上就看不见了。打开清晨封好的火炉，添上炭，火苗很快窜起来，噼啪声续上了昨夜的温暖。老者坐在炉前，望着炉子里跳跃的火苗，回想老和尚的话：扫雪便是扫心，不必问路为谁扫，梅为谁开，每一场与雪的相遇，都是一次修‍行。修行不在经卷里。 窗外的雪又落得紧了，落在屋檐上，轻得像梦。待静静化去后，只会留些记忆在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