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屐声声

天湖山

六十年代的记忆如南瓜花般淡去。淡在江南梅雨的青苔阶前，淡在江北秋风卷起的柳叶里。而街头巷尾回荡的木拖板声，穿过时光，仍在记忆的长廊间清脆作响。

旧时，我们这里夏秋季多穿木屐，木屐是“洋名”，我们叫“木拖板”。形制与东瀛人所穿相似，这里面有什么渊源约无可考——他们的扭攀作人字形，我们是一字形。其中源流，不知是我们传去，还是他们传来，只知木屐声里，淌过一年又一年的旧时光。

我的木拖板故事，始于台门，终于江北。

那年，M镇的夏天总从台门的木拖板声里苏醒。晨光熹微时，吱呀的木门声后，便响起一串啪嗒声，如同更漏，催开一日烟火。之后，我和阿宝就坐在堂前的八仙桌上剥毛豆，豆青色的汁液染了指缝，木拖板在桌下不安分地晃荡。剥完豆，我们趿着木拖板去台门口看“野眼”。台门右边，殿前的道地空落落的，不知道人都去了哪里？木拖板踩上去，啪嗒啪嗒，跌跌塌塌，惊起一地蟋蟀。

阿宝的木拖板是店里买的，女式，桐木板上印着西湖的荷花，瓣尖染一抹妃色，像是被晚霞吻过。女式的木拖板花样纷繁：鸳鸯戏水、彩蝶双飞、甚至有三潭印月的全景；男式则朴素，平板一块，至多漆上蓝或黄的色，走起路来沉沉稳稳，一如男子该有的性情。我虽男子，有时不免也要看看她们脚下图案。



阿宝本名马善宝，与我同岁。她的姐姐与父亲都在街上商店工作，是台门里端“铁饭碗”的人家。傍晚下班，台门里就响起他们特有的木拖板声——不疾不徐，带着公家人的体面，板底磨得匀净，啪嗒声也格外响亮。

夏秋天的晚饭后，有身份的人喜欢串门。他们，踩着木拖板上街去，抬头看看星星亮不亮，嘴里嚼着乌干菜的余香。话题总绕不开《七侠五义》里的白玉堂，隔壁的张伯最爱讲夜闯铜网阵那段，讲到好听处，木拖板在地上跺得啪啪响，仿佛那铜网就在他的脚下。

小孩子的木拖板花哨，也更喧闹。市售的彩绘纷繁，全被女孩们踩在脚下，一路招摇。阿宝最爱穿着她那双荷花木拖板在台门里走来走去，连剥毛豆的时候也要爬下桌子去旋一圈，啪嗒啪嗒，青石板上像要迸出火星。弄得住里面的老地主探头张望，她就跺得更欢，像是故意要气那老头。真是，其实连江也是她的朋友。

那时候人们普遍困难，木拖板不是都买得起。有人就自己做。寻一块杉木板，比着脚样锯好，钉上一条布帶。稍好些的，用一旧帆布带，甚至旧皮带。照样走得欢。连江家被划地主成分后，家道中落，就自己做木拖板。板沿还带着毛刺。走起路来像他个性，小心翼翼。后来他因成分问题去了外地，只留下一双磨偏后跟的木拖板，留在床底下给我看。

连江走后，台门里新来个结巴的五姑娘。她说话时脖子一伸一伸，瞪着眼睛，字词在喉间打架，吐出来的音节，比木拖板砸在青石板上的声音还急促。我们就学她说话，被她举着笤帚装手势追打，木拖板声和笑骂声湿了台门里的夏天。

最难忘那个细雨霏霏的夜晚。青石板上传来啪嗒啪嗒的木拖板声，由远及近，湿漉漉地敲在人的心上。有人问：“是谁来了？”——不是戴望舒的丁香姑娘，是那个总低着头的忧郁少年。他也喜欢木拖板，的的笃笃的木拖板或是他的音乐。即使后跟菲薄，声音闷闷，雨水顺着他的发梢滴落，他仍低着头，穿着木拖板从一巷烟雨里走过，不知要走向何方……



如今的孩子已不识木拖板为何物，塑料拖鞋、海绵拖鞋、运动鞋占据了他们的世界。唯在江南江北某些深巷里，偶尔还会响起一两声啪嗒，像是时光深处，轻轻叩问着谁的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