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王文年</p><p class="ql-block">世间的狗,原是颇有灵性的。虽不能说人话,喉咙里发的不过是"汪汪""呜呜"的单调声响,却偏能深谙世故,尤其擅长在眉眼高低间察言观色。我这辈子见过不少狗,有的遇到衣衫褴褛的乞丐便狂吠不止,喉咙里滚着凶狠的低吼,恨不得扑上去撕咬;撞见衣冠楚楚的阔人就摇尾献媚,尾巴甩得像拨浪鼓,前爪还会不住地扒拉对方的裤腿。那副势利嘴脸,竟比许多深谙钻营之道的人还要露骨几分,看得人心里发寒。</p><p class="ql-block">巷口李公馆门前,就拴着这么一条黄狗。这狗刚被李家领回来时,实在是副可怜模样——骨瘦如柴,肋条根根分明像洗衣板,一身黄毛灰败枯槁,沾着泥块和草屑,见了人就往门柱后躲,眼神怯生生的,仿佛谁都能抬脚踹它一脚。那时李公馆的老爷刚从朝中卸任,听说原是犯了些过错丢了乌纱帽,家道也就此中落。院墙失了修缮,朱漆大门斑驳得露出木头的原色,连带着这狗也跟着遭罪,常常饿得腹背相贴,走路都打晃。街邻有时扔块剩饼给它,它得先警惕地看半天,确认没人要抢,才敢叼到墙角狼吞虎咽,见了人从来不敢高声吠叫,只敢夹着尾巴贴着墙根走,喉咙里挤出几声委屈的呜咽,像个受气的小媳妇。</p><p class="ql-block">谁知不过两年,竟时来运转。李家少爷不知攀附了哪路神仙,先是在城里谋了个体面差事,后来竟一路高升,成了炙手可热的人物。李公馆顿时变了模样:斑驳的大门重新刷了朱漆,铜环擦得锃亮,门前的石板路也请人凿洗干净,往日冷清的门庭变得车水马龙,送礼的、拜访的络绎不绝,连门房的腰杆都挺得笔直。那黄狗的境遇,更是翻天覆地——往日啃剩骨都得看运气,如今顿顿是油光水滑的肉粥,有时还有整块的酱肘子;毛色渐渐变得油亮,像抹了一层蜡,在太阳下闪着金光;身躯也日渐肥硕,原先的肋条被厚厚的脂肪盖住,跑起来肚子上的肉一颠一颠的。更奇怪的是,它的性情也变得判若两犬。往日见人就低头哈腰,如今见人便昂首挺胸,耳朵竖得像两片小雷达;往日贴着墙根走,如今敢横霸街心,见了自行车过来也不肯让,非得骑车人下来呵斥几句才慢吞吞挪开;往日只是小声呜咽,如今却对着过路人狂吠不止,喉咙里的低吼透着不容置疑的凶狠。</p><p class="ql-block">尤其令人啧啧称奇的是,这畜生竟像通了人性般,学会了看人下菜碟,把奉承谄媚的本事练得炉火纯青。若是有穿粗布衣裳的布衣百姓经过,它必定猛地窜到门坎边,脖子上的铁链被扯得"哗啦"响,龇牙咧嘴,嘴角流着涎水,凶相毕露,恨不得挣脱链子追着人脚跟咬。有回隔壁张婶带着小孙子经过,那狗突然扑上来,吓得孩子哇哇大哭,张婶抄起路边的扫帚驱赶,它也只是退了两步,依旧梗着脖子狂吠,害得妇孺们后来都得绕着一公馆走。可若是遇到衣着华贵、马车讲究的人来访,它立马换了副嘴脸,尾巴摇得像风车,前腿还会不住地在地上刨,喉咙里发出"呜呜"的愉悦声响,甚至会翻身倒地,露出雪白的肚皮任人抚弄,那谄媚的模样,连门房看了都得皱眉头。邻里私下议论:"这畜生,眼睛比秤还准,倒比人还会鉴貌辨色。"</p><p class="ql-block">有一天,我恰好路过李公馆,正撞见邮差送信过来。那邮差穿着件洗得发白的蓝制服,袖口磨出了毛边,推着一辆叮当作响的旧自行车,车把上挂着鼓鼓囊囊的邮包。他刚到门前,还没来得及掏出信件,那黄狗就猛地从门后窜了出来,铁链子"哐当"一声绷到最紧,对着邮差狂吠不止,声音尖利得刺耳。邮差吓得连连后退,脚下一个踉跄,手中的信件散落一地。他慌忙去捡,那狗却越叫越凶,前爪不停地扒着地面,眼看就要挣脱链子扑上去。正慌乱间,李家少爷踱出门来,他穿着笔挺的绸缎马褂,手里把玩着串佛珠,见是邮差,也不呵斥恶犬,反而眯着眼睛笑:"莫怕莫怕,它不咬人。"话音未落,那黄狗像是得了指令,猛地扑上去,照着邮差的裤腿就是一口,死死咬住不放。邮差疼得"哎哟"一声,挣扎着才甩开,裤腿已经被撕开个大口子,露出里面打了补丁的棉裤。少爷竟然哈哈大笑,从钱袋里摸出一枚铜板扔在地上:"拿去补裤子吧!"随即转身进了院子,那狗得意洋洋地摇着尾巴跟在后面,临进门时还不忘回头,对着邮差龇牙咧嘴地示威,喉咙里发出"呜呜"的威胁声。</p><p class="ql-block">又有一天下午,我去巷尾的茶馆喝茶,恰好撞见局办公室主任乘车来访。那是辆锃亮的黑色轿车,刚在李公馆门前停下,引擎的轰鸣声还没散尽,那黄狗就像是听到了召唤,早就摇着尾巴跑到门前守候。车门打开,秘书穿着体面的西装走下来,它立刻颠颠地迎上去,在秘书脚边转来转去,用头蹭着对方的裤腿,喉咙里发出亲昵的呜咽声,那股热络劲儿,仿佛见了多年未见的亲人。秘书被它缠得没法,笑着弯腰摸了摸它的头:"好伶俐的狗!"随从赶紧从车里拿出块油纸包着的肉干,秘书随手抛给它。那狗腾空一跃接住,叼在嘴里嚼得啧啧作响,尾巴甩得更欢了,那副满足的模样,比人吃了山珍海味还要香甜几分。</p><p class="ql-block">最可叹的是,这狗不仅对外人如此,对家里的旧主人也彻底改换了面目。李家老爷自从失势后,在家里就渐渐说不上话,每日只是闷头喝闷酒,看儿子的脸色过日子。那狗似乎也敏锐地察觉到了这一点,往日老爷喂食时,它还会摇着尾巴凑上前;如今见了老爷,竟爱理不理,有时老爷想摸它的头,它会嫌弃地躲开,跑到少爷常坐的太师椅旁趴着。有一次,老爷喝得酩酊大醉,蹲在地上想抚摸它的头,嘴里嘟囔着:"还是你……还记得我……"它竟然猛地向后一缩,喉咙里发出威胁的低吼,随即夹着尾巴窜到少爷身后,用身子蹭着少爷的裤腿,仿佛在寻求庇护。老爷怔在原地,伸出的手僵在半空,过了很久,才缓缓收回,长叹一声:"连狗都瞧我不起了。"少爷在一旁听了,只是冷笑一声:"爹,您不懂,狗最通人性,知道谁强谁弱,谁才是这家里的主。"</p><p class="ql-block">后来战事突起,时局一夜之间大变,李家攀附的那位大人物倒了台,树倒猢狲散,少爷也卷着细软仓皇出逃,不知去了哪里。李公馆顷刻间败落下来,朱漆大门被人砸得稀烂,院子里值钱的东西被洗劫一空,仆从们作鸟兽散,只剩下老爷一个人守着空荡荡的宅子,整日对着断壁残垣发呆。那黄狗没了依仗,日子又回到了从前的光景,甚至不如从前——没人给它喂肉粥和肘子了,它只能在垃圾堆里刨些烂菜叶子充饥,饿得日渐消瘦,毛色重新变得暗淡枯槁,沾满了污泥。它似乎不明白为什么突然就断了肉食,每天仍趴在门前张望,竖着耳朵等汽车的声响,等衣着华贵的贵人,等那块香喷喷的肉干。可惜,等来的只有秋风卷着落叶,还有墙角堆积的灰尘。</p><p class="ql-block">有一天,它饿得实在受不了,溜到街角的肉摊想偷块碎肉吃,刚叼起肉就被摊主发现了。那摊主原就被它欺负过,新仇旧恨涌上心头,顺手抄起旁边的木棍,对着它的后腿狠狠一棍下去。只听它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拖着断腿一瘸一拐地逃了,从此成了跛子。再见到人,它也不再吠叫,只敢缩在墙角低声哀鸣,那双曾经透着凶狠和谄媚的眼睛,如今只剩下怯懦,好像在向路人诉说往日的辉煌,又像是在乞求一丝怜悯。孩童们见它好欺负,常朝它扔石子,它也不敢反抗,只能夹着尾巴一瘸一拐地逃窜,躲进废墟里瑟瑟发抖。</p><p class="ql-block">我最后一次见它,是在一个严冬的清晨。天刚蒙蒙亮,寒风像刀子一样刮着人脸,地上结着薄冰。它蜷缩在李家破旧的门外,浑身的毛都被冻得发硬,上面结着一层白霜,身体抖得像筛糠。见我经过,它努力想站起来摇尾巴,大概是认出我曾给过它吃的,可刚抬起前腿,就因为后腿跛了而重重跌倒在冰面上,发出一声微弱的呜咽。我心里动了恻隐,从怀里摸出半块昨天剩下的饼扔给它。它挣扎着爬过去,叼起饼狼吞虎咽地吃完,喉咙里发出满足的呼噜声,竟然一瘸一拐地跟着我走了一段路。我回头呵斥道:"滚回去!"它立刻停住脚步,畏缩地往后退了退,那双浑浊的眼睛里,似乎带着一丝困惑与委屈,好像不明白为什么曾经对它和颜悦色的人,如今会突然变脸。</p><p class="ql-block">想来这狗到死都不明白,它往日的威风并非来自自己的牙尖爪利,也不是因为它有多凶猛,而是身后那扇朱红大门带来的底气;它的凶恶也并非因为自己天生勇猛,而是料定了旁人忌惮李家的势力,不敢轻易动主人家的狗。一旦门庭败落,主人失势,没了那层依仗,它便又变回了那条惶惶不可终日的丧家之犬,连孩童都能随意欺辱。</p><p class="ql-block">其实人世间这类事,又何尝少见?多的是仗人势的人,自己没什么真本事,全靠攀附权贵、依附势力才混得风生水起。一朝得势便忘乎所以,鼻孔朝天,对不如自己的人颐指气使,仿佛自己真有多大能耐,不知道自己有几斤几两。可一旦靠山倒台,后台崩塌,立刻就会原形毕露,缩头缩脑,甚至比那黄狗还要不如——至少狗不会掩饰自己的本性,而人却擅长粉饰自己的势利,明明是趋炎附势,却要说是"审时度势";明明是仗势欺人,却要辩解为"理所当然",甚至自欺欺人,以为自己真的了不起。</p><p class="ql-block">看门狗终究是狗,看门人又何尝不是?有些人为了攀附权贵,不惜卑躬屈膝,踩着别人的肩膀往上爬,披着人皮,做着狗事,或许还不如狗那般纯粹直白——狗仗人势至少坦荡,喜欢谁、讨厌谁都写在脸上;人仗人势却还要编造许多冠冕堂皇的理由,把龌龊的心思包装得冠冕堂皇,让人作呕。</p><p class="ql-block">寒风还在呼啸,卷着雪粒子打在脸上生疼。那黄狗依旧蜷缩在李家的破门外,瑟瑟发抖,嘴里发出断断续续的呜咽。不知道它是否在梦中,还能回到那个车马喧闹的下午,局办公室主任笑着轻抚它的头顶,夸它是条"好狗"。</p><p class="ql-block">而它,竟然就信以为真了。</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作者简介</p><p class="ql-block">王文年,字北张,号清流,笔名晴耕雨读,1984年入伍,1986年入党,大学文化,安徽省肥西县人。1982年全国无线电报务比赛冠军,全军优秀“四会”教练员,干过军事主官,当过党委书记,长期从事机关党建理论研究工作。曾任南京机关某研究室主任,《南京新风》杂志执行主编。南京市和江苏、安徽等多个省市书法家摄影家作家等协会会员,中央和国家机关党建研究特约研究员、长三角机关党建研究专家库成员。先后在《群众》《旗帜》《机关党建研究》《人民日报》《新华日报》《中国组织人事报》等省和中央级刊物发表新闻、散文、人物传记、工作论文、调查报告等作品820余篇。多篇研究成果被收入《全国党建思想理论研究专卷》《全国党建成果经典实践名人录》等。2017年以来连续八年在全省和全国机关党建课题研究竞赛中获得一、二等奖。连续四届在全国机关党建创新案例交流竞赛中获得2个金奖和2个银奖。</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