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氏三姐妹（十四）

老唐

第十四章 夏氏次女——时光守望者之一

夏氏次女是我的二姨。

解放前那几年，天色总是灰蒙蒙的，连风都带着惶惶不安的气息。世道不太平，国运飘摇，百姓的日子就像秋千上的枯叶，在动荡中摇摆不定。外有强敌环伺，内有腐败横行，苛捐杂税如藤蔓般缠绕着贫瘠的土地。青红帮、一贯道之流如野草般在乱世中疯长，土匪盗贼横行乡里，拉兵抓丁的阴影笼罩在每个青壮年心头。人们不敢点灯夜话，不敢安然入眠，连狗吠声都带着惊惶。

后头湾、碱滩、短川、魏家长川……这些熟悉的地名背后，都藏着说不尽的悲欢。反动组织的触角如蛛网般蔓延，专挑那些家底殷实的青壮年下手——或利诱，或威逼，将人拖入泥潭。唯有我们夏家口，因有学堂的琅琅书声和聚居的烟火，尚能在这乱世中守住一方清净。但外来的土匪仍时常如夜枭般突袭村庄，留下满地狼藉。

最苦的永远是那些实在人。外婆家藏在庄外的洞子被人掘开，陪嫁的绸缎、祖传的供器、攒了半辈子的铜钱和粮食，都被洗劫一空。那匹原本要给二姨做嫁衣的彩缎，还带着樟木箱的余香，就这样消失在黑夜里。劫后留下洞口一片倒伏的荒草，如被践踏的尊严，无声地诉说着不幸。

外公吧嗒着旱烟，烟雾缭绕中安慰外婆：“莫急，身外之物罢了。这些年没穿绫罗绸缎，不也过来了？地里干活的人，粗布衣裳最踏实。只要人平安，钱财总会再来。”他的声音虽沉稳如山峦，眼角却藏着挥不去的忧虑。为两个年幼的儿子，尚未置办的田产，都像石头压在他心头。渐渐地，霜色染白了他的鬓发，那是一种被迫的豁达，一种无奈的放下。

外公为二姨择定的婆家，坐落于距他家不远的小山梁背后，一个名叫秋干沟的地方。此地山明水秀，南倚巍峨大山，东侧山梁蜿蜒伸展，止于牛营；西边的雁儿梁如半弯臂膀，将秋干沟温柔环抱，使山上奔泻的洪水得以向两侧分流。土地如一张弧形的弓，向东西两坡舒展延伸，沃野连绵。

孙家宅邸位于东边雁儿梁的背阴处，与通渭马营乡后湾吕阳地界相接。梁上大路四通八达，向北可抵宁远定西，向东可达华家岭，南往石川缚罗，西通陇西，俨然一处交通枢纽。东邻王家，独居河畔平野，庄院两侧延展着青青草滩，一泓清泉自其间淙淙涌出。草滩两坡林木葱郁，往下则是地下水渗出的沼泽，四季湿润，草木获泽，生机盎然。半坡上冬花药草繁茂，根须纵横交错，即便年年有人采挖，断根断枝处亦会再发新须新芽，岁岁年年绿意不减——大自然对人类，总是慷慨赠予。

孙家庄宅占地广阔，是旧式的高墙大院，主墙之内复起围墙，一院青瓦房屋气派俨然。庄前庄后树木环抱，桃、杏、李子、樱桃、桑树无所不有；菜园中果蔬丰饶，年年所出除了自给，尚可售卖换钱，堪称一方殷实之家。家中人丁繁衍，老夫妻育有二子数女，二姨许配的正是他家长子，次子尚且年幼，未婚配。

二姨过门之后，生活富足，吃穿用度从不短缺。上有公婆操持，下有弟妹相伴，于乡间而言，这般衣食无忧的光景，已是许多人羡慕的好人家。公婆身体硬朗，尚能下地劳作，理应是美满安稳的岁月。

然而家宅虽富，住处却偏僻，离大村聚落稍远，中间更隔着两道山梁。东山一家、西山一家，虽隔河可见，在那个年代，却声息难通。即便有事嘶声呼救，也如石沉大海，无人回应。

东山梁顶，有一碉堡，深阔高大，乃历代乡民为避匪患所筑。平日无人，一有匪讯，百姓便避入其中。不料这里却也成了土匪藏身之所。这帮恶人见王家独门独户，既远人烟，又邻大路，进退皆便，便屡屡伺机而动。他们先是假意讨水，窥探门径，待摸清了家中人丁、作息与虚实，而后便趁无人时，逼近老太爷身边，露出狰狞面目。

老王家数次遭匪人“光顾”。起初只是借口讨要吃食，后来竟趁家人下地、唯留老太爷清晨起身生火喝茶时，强行入室，威逼勒索。他们强拉他加入一贯道，索要钱粮，并以“护家”之名行恐吓之实——若将此事透露半分，便杀他全家。得手一次，便再难断绝。匪徒日益猖狂，甚至持刀相逼。老人既不敢外出，也不能声张，又无处可逃，终日惶惶不安。

有一回，老人暗下决心，欲赴牛营街找亲戚商议对策。才行至半路，忽从田埂跃下一人，挡住去路，厉声威胁：若吐露半字，必灭满门。自此，老人再不敢迈出大门。焦虑与恐惧如虫蚁啃噬他的身心，家财不断流失令他心痛，而全家安危更使他日夜悬心。久犹如锥刺，终于，他一病不起。

匪徒见老人闭门不出，转而将魔爪伸向长子。儿子并不知父亲病因，更不晓匪徒屡屡勒索，只道是老人积劳成疾。他一边为父求医，一边对家人隐瞒实情，生怕父亲知情后病情加重，也恐老母、妻子与幼弟受怕。他试图以钱财换太平，舍财保命，息事宁人。

其时正值新中国成立前夕，各种反动势力陷入最后的疯狂。农村土改尚未全面推行，他们便趁机大肆搜刮民脂民膏，许多善良百姓遭受荼毒，而梁上王家尤为惨重。

老父亲察觉儿子神情日渐恍惚、心神不宁，便知匪患未绝。他想劝儿子携媳暂回娘家避祸，却又怕路上生变。还未等他想出万全之策，一口气喘不上来，便撒手人寰，留下惶惶一家人。

父亲去世，儿子悲恸欲绝。亲戚邻里帮忙料理丧事，老母与二姨只道他是哀毁过度。外公前来吊唁，见女婿眼窝深陷、形销骨立，骇人不已，便私下拉过二姨问道：“长生这是怎么了？脸色这么难看，是不是生了什么病？”二姨低声回：“公公病中一直是他请医熬药，白天还要下地劳作，怕是操劳太过。如今父亲一走，他精神彻底垮了。”

谁料父亲尚未“断七”，马营的高利贷债主便上门讨债。老母与二姨这才惊觉家中有变。儿子走投无路，静夜深思：只要自己还在家中，债主与匪徒便一日不会放过他们。他满怀愧疚与仇恨，又放心不下母亲、幼弟与妻子，身心如同被烈火炙烤。最终，他还是选择了出走——在一个萧瑟的清晨，薄雾濛濛中。悄无声息地离开了这片生养他又折磨他的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