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秋风扫过窗台,我下意识摸向衣柜最里层——那件米白色的确良衬衫还在,领口处浅黄的渍痕格外显眼。那是1982年的夏天,老酒馆的木桌被晒得发烫,王哥攥着二锅头酒瓶,拍着我肩膀喊“以后有事找哥”,唾沫星子正巧溅在我刚买的新衬衫上。我当时光顾着笑,压根没在意,只觉得他掌心的温度透过布料传过来,暖得人心发颤。</p> <p class="ql-block">那时的老酒馆是我们这群人的据点。油亮的木招牌上“迎客来”三个字褪了色,推门就是炒花生的焦香和散装白酒的辛辣。老李总爱坐在靠窗的位置,掰着花生壳唠家常;张姐扎着麻花辫,每次来都给我们带她蒸的糖糕。有回老李儿子结婚差三百块钱,我揣着刚发的工资往他家跑,自行车链条在半路卡断,我蹲在路边徒手修好,满手黑油也没耽误事。他攥着钱红着眼圈说“欠你的”,我拍着他后背笑:“这叫啥欠。”还有次张姐丈夫急性阑尾炎住院,我值完夜班直奔医院,帮着抬病床、递化验单,忙到天亮才发现白大褂上沾了血渍。张姐给我煮了碗鸡蛋面,眼泪滴在汤里,说“这辈子忘不了”。那些日子,酒馆里的笑声能撞开整条街的寂静,我总以为,这样的热乎劲能攥一辈子。</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可日子偏不按预想的来。前阵子家里急着用钱,我犹豫了三天才拨通老李的电话。“儿子刚换了车,房贷还没清……”他支支吾吾的声音从听筒里传出来,像根细针轻轻扎了我一下。后来找张姐,她刚听完我的话就说“科室太忙走不开”,电话里的忙音脆生生的,敲得人心慌。最戳人的是去年冬天,我在菜市场碰见王哥。他裹着旧棉袄,背比从前驼了大半,老远看见我,竟慌里慌张拐进了旁边的胡同。我站在原地,看着他缩成一团的背影,忽然想起当年他拍我肩膀的模样,眼眶莫名发潮。</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从菜市场回来的那天,我在楼下蹲了好久,秋风卷着落叶往脖子里钻。正发愣时,老伴的声音从楼道传来:“外头凉,快上楼”,她拉着我回了家。刚坐下,就端来个搪瓷碗,碗沿还冒着白气:“傻站着干啥?快趁热喝。”她把碗塞我手里,是刚熬好的小米粥,温温的刚好入口。抬头看见窗台那盆掉花枯了几片叶,她蹲下来轻轻掐掉黄叶,“下午咱去花市买袋肥,准能救过来”。她没问我给谁打了电话,也没提我红了的眼眶,可那碗粥的暖,顺着喉咙滑进心里,堵得慌的胸口忽然松快了些。</p> <p class="ql-block">捧着温热的粥碗,指尖触到碗沿的细纹,忽然想起三十年前的事。那时我在部里倒夜班,东北的秋天来得早,刚入秋就得穿上秋裤毛衣、二棉鞋,到了冬天,零下二三十度是常事。每次凌晨回家,楼道里总亮着盏小灯——是她怕我摸黑,特意从娘家带来的马灯。推开门,桌上总有盘热乎的韭菜盒子,她裹着棉袄坐在床边打盹,听见动静就揉着眼睛笑:“回来啦,快吃。”后来我腰椎间盘突出,疼得直不起腰,她每天天不亮就起来煎药,药罐在煤炉上咕嘟作响,她总说“闻着药味,病好得快”。有回我半夜疼醒,看见她坐在床边,手里攥着暖水袋,原来她怕我翻身着凉,守了我大半夜。</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昨晚看电视,里头说“陪伴是最长情的告白”。我转头看她,昏黄的灯光下,她正给我缝衬衫上掉的纽扣,银针在布面上穿梭,和当年灯下等我回家的模样渐渐重叠。花市买回来的肥真管用,掉花没过几天就冒出新芽。傍晚她牵着我的手往公园走,夕阳把我俩的影子拉得老长。“下周菊展要开了,咱带个小马扎去。”她轻声说。我笑着应“好”,忽然懂了——青春里的酒馆再热闹,也抵不过身边这碗热粥、一盏灯、一个从不把“陪你”挂在嘴边,却始终在的人。那些散了的旧友,就像老酒馆里的一场热闹酒局,曲终人散后,留在掌心的暖,才是日子最实在的温度。</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