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欧阳贞冰原创散文诗]</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茶经：陆羽对我轻轻说</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1</p><p class="ql-block"> 我总在雨夜里翻开那册早已泛黄了的刻本，油墨味混着窗外的桂花香，像极了你在湖州妙喜寺晒茶时的气息。你说过，茶叶要趁秋阳正好时翻晒，“如遇阴雨，则味涩而气滞”。纸页上的字迹瘦硬如松针，那是你用狼毫蘸着松烟墨写就的吧？笔尖划过宣纸的沙沙声，是否与你在茶山上听到的雨声重合？</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你说：“我生下来就被丢在了竟陵西湖边，是芦苇丛里的露水和智积禅师的茶汤喂活了我”。所以你懂水，懂那些藏在石缝里、挂在草叶上的水的性子。所以你写“山水上，江水中，井水下”，不是凭空杜撰。而我仿佛看见你正蹲在惠山泉边，用瓢舀起泉水，看阳光在水面碎成金箔，又俯身尝了一口，眉头舒展。那是你第几次为了验证一句古语，在溪边守到月上中天？</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很多人说茶能成仙”，你在泛黄的纸页间轻轻对我说，“若你像我一样见过采茶人指甲缝里的泥，见过焙茶人额头上的汗，你就会明白，茶哪是什么仙物，它只是草木对人的成全。”</p><p class="ql-block"> 而我此刻正好摸到了你写“上者生烂石”的地方，指尖传来粗糙的质感，像触到了黄山峭壁上茶树的根。</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2</p><p class="ql-block"> 你说你年轻时，带着一把铜刀就上路了。刀是用来砍柴防身的，也是用来拨开茶树丛的。“有次在天目山，为了采一株岩缝里的野茶，差点摔进万丈深渊”。你说这话时，语气平淡得像在说别人的事，可我分明看见你草鞋的底磨穿了，脚趾在石子路上渗出血，染红了路边的野菊花。</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你走访过多少茶农？在《茶经.三之造》里，你对我说“凡采茶在二月、三月、四月之间，有雨不采，晴，采之。”那是听了多少个老农的叮嘱？你还记不记得那个住在括苍山下的老婆婆？她教你分辨“一芽一叶”与“一芽二叶”的差别，用竹篓给你装上刚采的茶青，说“茶这东西，欺不得，你对它上心，它就给你好味”。这些话，你没写进书里，却刻进了字缝里。</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安史之乱时，我在湖州的破庙里写《茶经》，油灯总被风吹灭。”你说，“就借着月光写，字歪歪扭扭的，像田里的禾苗”。可那些歪歪扭扭的字里，却藏着比黄金还重的东西呀！那是你在兵荒马乱里，不肯让茶事断绝的执念。我由此而明白，为什么你写“茶者，南方之嘉木也”时，笔锋那样坚定，像在乱世里竖起的一根脊梁！</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3</p><p class="ql-block"> 你设计的风炉，我在博物馆见过仿品。三足两耳，炉壁上刻着“坎上巽下离于中”，水、风、火三样东西在小小的炉子里转着圈，像一个浓缩的天地。“煮茶不是把水烧开就行”，你说，“水要活，水要柔，要像对待朋友那样耐心。”</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我试过按你说的法子煮茶：用山泉水，柴火烧到“鱼目微有声”时投茶，看着茶叶在水里慢慢舒展，我的心也慢慢舒展，恰如沉睡的草芽醒了过来一样。水气腾起时，又恍惚看见你坐在妙喜寺的石桌旁，皎然禅师在你对面笑，说“鸿渐兄，你这茶里煮着日月呢”。你没说话，只是给禅师添了一勺茶汤，汤色淡绿，像初春的湖水。</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现在的人用电磁炉煮茶，快是快，却少了点东西”。你叹息着，声音轻得像茶沫，“火要有烟火气，水要有流动声，茶要有挣扎舒展的劲，这些都是活的，是和天地在说话。”我低头看茶杯里的倒影，竟照见了自己一张浮躁的脸。原来，你煮的不是茶，而是让人慢下来的道理呀。</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4</p><p class="ql-block"> 你写《茶经.四之器》时，是不是把每种器具都摆在面前？我数过，从采茶的籝到饮茶的碗，整整24套。“别小看这些物件”，你说，“一个好的茶碾，能让茶沫‘如细米’，滋味才能透出来”。你是不是在告诉我，就像做人，要经过千锤百炼才能显出本真？</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你偏爱越窑的青瓷碗，说“青则益茶”。我去过余姚的上林湖，那里的瓷片在泥土里埋了千年，釉色依然像雨后的青山。窑工说，当年他们烧窑，要守着窑火三天三夜，看火色从红变紫，再变青，差一点都不行。这多像你写《茶经》啊，每个字都烧过千遍，才敢落在纸上。</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 有人觉得器具太繁”，你说，“可我见过山里的樵夫，用粗瓷碗喝茶也有滋味。繁与简，全在用心”。你在《茶经.九之略》里这样写道：“若松间石上可坐，则具列废”。其实你早懂了，形式是壳，心才是核。就像现在的人用玻璃杯泡茶，虽无古器，但若能静观茶叶起落，也算得你真传吧。</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5</p><p class="ql-block"> 你大概没想到，千年后还有人捧着你的书，在深夜里读得发烫。日本的荣西禅师带着《茶经》回国，写下了《吃茶养生记》，说“茶是东方仙药”；韩国的崔漙在《漂海录》里记下了中国茶俗，字里行间都是你的影子；英国的植物学家罗伯特.福琼偷运茶种时，行囊里就装着《茶经》的译本。</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我不是要后人照着我的话做”，你说，“茶是活的，会跟着时代长”。你看，现在的年轻人用冷泡茶，用茶做冰淇淋，可他们喝到回甘时，眼里的光和你当年在黄山喝到云雾茶时一样亮。这就够了----你种下的那棵茶树，如今已亭亭如盖，枝丫早已伸到了全世界！</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去年在天门，我看到你的雕像立在西湖边，手里捧着书，衣角被风吹得扬起。当地的茶友说，每年清明，都有人来献新茶。他们不懂什么叫“精行俭德”，只知道这是种茶、喝茶的本分。看来你的《茶经》早就变成了茶山上的土，融进了中国人的日子里。</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6</p><p class="ql-block"> 我泡了一杯茶，放在窗台。</p><p class="ql-block"> 月光落进杯子里，和茶汤混在一起，像极了你写的“其色缃也”。</p><p class="ql-block"> 远处的车水马龙渐渐模糊，只有茶叶在杯底静静躺着，舒展，沉淀，恰似完成了一场修行一般。</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你看，茶从来不说自己珍贵”，你在月光里低语，“它只是把根扎在土里，把香留在水里，把回甘给喝它的人”。我一下子就听懂了，你写的哪里是《茶经》呀，你写的分明是中国人的活法----在困顿里守着本分，在繁华里藏着朴素，在岁月里酿着回甘！</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杯子空了。</p><p class="ql-block"> 茶味还在舌尖上绕。</p><p class="ql-block"> 我把《茶经》慢慢合上。</p><p class="ql-block"> 我仿佛听见书页中传来一阵阵的沙沙声响，就像是你在茶山行走的脚步声。</p><p class="ql-block"> 那脚步从大唐一直走到现在，还在走！</p><p class="ql-block"> 而那些被你写进书里的茶芽，正在远方某个清晨的露水里，一个接一个、一片连一片地探出头来……</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乙巳年秋于江城武汉</p><p class="ql-block"><br></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