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干涸的大地

踏着星星走来 书海行㬢

<p class="ql-block">11:“干涸的大地”</p><p class="ql-block"> 我考入韩张高小读书时,正是三年困难时期。生产队的集体大食堂偶尔管一顿饭,但平时各家各户还得靠自己做饭。</p><p class="ql-block"> 学校离家三里多路,我和二姐赵庆珍每天三顿饭都得往家跑,一天来回六趟。夏天,早餐多是前一天的剩菜汤。母亲会把汤盛进一个手提瓦罐,挂在树上——一来是为了让它自然凉透、防止发酸,二来也防小动物偷吃弄脏。早晨我和二姐一起提着罐子到学校,放在笼上蒸一下,一人分一半,就是早餐。可有几次,也许罐子没刷干净,汤已经发酸变质,我宁可饿着也喝不下去。二姐却舍不得倒,捧起罐子很快喝完——她怕浪费。</p><p class="ql-block"> 我清楚的记得,有天中午没回去吃饭,二姐给我带来两个肉包子,喜出望外,简直就是做梦。我想这次大锅饭破天荒了,只能一人一个,不可能每人两个,可是姐姐一再肯定的说就是两个,我狼吞虎咽的吃了一个,第二个犹豫不决,心里明白姐姐舍不得吃,她一在催我,问一起来的女同伴也如此回答。我将信将疑的吃了,还没吃完,在身边的桂琴姑说:“一人就是一个,你姐骗你的,怕你不吃。”</p><p class="ql-block">“那姐姐吃啥?”“能吃啥啊!饿了喝水当饭呗!”</p><p class="ql-block"> 我羞愧难当,恨自己太馋了只顾自己享受。每当回忆这段历史就泪流满面。</p><p class="ql-block"> 想起我们月光下,和几位姐姐的闺蜜去河北省翻红薯萝卜,姐姐是女英雄,每次我们都翻得最多,两袋子,满载而归,她们都很羡慕,反问自己为何找到的少。回到家还要整理,一天夜里点灯干活,瞌睡着了,灯头把簸箕点着,烟把我们熏醒,马上扑灭,可是留下一个洞,成了纪念。</p><p class="ql-block"> 二姐学习成绩很好,尤其是算术,每次考试都是全年级第一。但家里供不起我们两个人读书,再加上重男轻女,她只好辍学。太可惜了,真的是埋没了一个人才。</p><p class="ql-block"> 一次放学路上,碰到村里的小朋友翻红薯回来。他说:“还上啥学啊?你看我翻了一大袋红薯,够一家人吃六七天。”我笑笑没说什么,但他的话倒提醒了我:我也可以帮家里减轻点负担。听说玻璃能卖钱,我就开始在放学后四处捡废瓶子,攒了整整一大篮,兴冲冲地去卖。期望很大,回报却可怜——那么一大堆,才卖了五分钱。来钱太慢,这条路走不通。</p><p class="ql-block"> 我又转向养羊。周末和假期去放羊、拔草、摘枣树叶,但这些活太占时间,影响功课。最后只好忍痛把羊牵到集上卖。有个人走过来对我说:“小朋友,卖羊吗?咱换个地方交易,不用交手续费,你也能多赚点。”第一次做生意,我没经验,就信了他。羊卖了七块钱。回去路上闻到白面馒头的香味,实在诱人,我狠狠心花一块钱买了一个,几口就吃完了。还想再吃,但不行,钱得交给家里。于是又买了一个带回去。</p><p class="ql-block"> 虽然没赚到什么钱,但也没灰心。之后我又开始养小兔,平时拔点草,用家里的青菜、萝卜缨喂它们。第一窝生了两个小兔,后来最多一窝生了十只,我特别喜欢。可惜后来兔子生了癣,很难治好,心疼也得全部卖掉。</p><p class="ql-block"> 手里终于有了点零钱,母亲就炒茄子给我当午餐,让我带到学校。我总舍不得一次吃完,剩下部分就放在教室的天窗台上。有一次几天后才想起来,天热,茄子早已变质,气味恶心难闻。本该扔掉,但我不忍心,强迫自己吃下去。没想到,从那以后,一闻到茄子味我就呕吐。茄子的“怒吼”让我十多年望而生畏,一口茄子菜都不能吃。</p><p class="ql-block"> 茄子的气味让人心情沮丧。但有一天在回家的路上,我捡到一个小布兜,打开一看,里面有二十多元人民币和两盒银针。同行的同学说:“这下你发财了,银针也能卖不少钱!”我说:“这肯定是针灸医生丢的。我母亲扎过针,医生没了工具一定很着急,得尽快还给他。”</p><p class="ql-block"> 到家后,母亲知道了也说:“不知是哪个先生丢的,怎么找到他呢?”我说:“天晚了,明天我交给学校处理。”</p><p class="ql-block"> 第二天我正要交给老师,有同学说:“你真傻,都穷成这样了,还想图个好名声?”我说:“我没想那么多,不是自己的东西不能要,大夫比我们着急。”</p><p class="ql-block"> 过了很久,一点消息也没有,有人就说:“你看,好心白费了吧?学校一点动静都没有。”实际上,我自己都快忘了这件事。</p><p class="ql-block"> 直到一个周六下午,全校在操场开表彰大会,校长给我戴上了大红花。</p><p class="ql-block"> 那天心情特别好,放学后我随意走走散心,不知不觉走到粮管所。这时感觉饿了,就走进院里想找点吃的。院子里没有人,也没有什么可吃的东西。突然,我在广场边发现好大一堆花生壳,走过去扒了扒,竟找到些秕花生,偶尔还有饱满的——简直是宝藏!我爬到大垛中间,坐在那里专心挑拣起来……</p><p class="ql-block"> 一阵微风把我从梦中唤醒,不知什么时候我睡着了,醒来已是满天星斗。挑花生的地方已被我掏出了一个大洞。我踏着星光回家,度过了一个难忘的“花生之夜”。</p><p class="ql-block"> 说实在的,我吃的苦和同龄人相比还算幸运。我们班有一位姓寇的同学,很聪明。有一次周六布置了作文,周一老师提问他,他拿起一张纸就滔滔不绝地读起来。老师越听越觉得不对——他读了很久却没有翻页。走过去一看,他手里拿的竟是一张白纸。老师一把将白纸夺过去,撕得粉碎,言辞极其严厉地批评他。逼问之下,这位同学才道出实情:</p><p class="ql-block"> 原来,他之前和姐姐一起上学,但因为家境困难,姐姐退了学。每到周六下午,姐姐就在校门外等他,然后两人一起提着棉布袋,去山东讨饭。后来姐姐为了缓解家里的饥饿,嫁到了山东,换回了半袋红薯干。</p><p class="ql-block"> 那时河南的干部特别“左”,搞大锅饭,不准家里冒烟,还派搜查队挨家挨户翻箱倒柜,但凡有粮食面粉统统拿走。有的人家只好把仅有的一点食物用瓦罐埋在地下。山东情况稍好一些,所以很多人在后半夜偷偷组团去山东要饭,用衣服换点吃的。也有些姑娘,甚至已婚妇女,为糊口干脆嫁到那里,名义上是出嫁,其实是自卖自身。</p><p class="ql-block"> 白天干部在路口设卡,不准人去要饭,说是“影响形象”。有些人干脆整天躺着不动,省得消耗体力。有人饿得浮肿,也有人不知什么时候就悄悄离世了。</p><p class="ql-block"> 我记得一位按辈分该叫奶奶的老太太,牙都掉光了。有一次她在衣服里藏了一块红薯,被搜出来。大队长当着全村人的面,逼她当场吃完。可怜的奶奶,牙咬不动,就用指甲一点一点抠着吃……那些人真的太无人性了。</p><p class="ql-block"> 而这位同学,一直坚持边读书边要饭。每到周六,他就一个人趁夜去要饭。家人要求他:讨一天饭,得够全家人吃六天。除了自己要粥汤充饥,重点得要能存放的食物。如果要得少,就在路过姐姐家时添补点,但去得多了,姐姐也没好脸色……</p><p class="ql-block"> 他这样奔波,根本睡不好觉,更没时间写作文。</p><p class="ql-block"> 教室里安静得可怕。他感到自己最痛的隐私被公开,太丢人了。从那以后,他再也没来学校。</p><p class="ql-block"> 短短两年高小,我在三年自然灾害(1959—1961)中度过。这些艰辛的故事,串起了那段岁月,既锤炼了我的身体,也雕琢了我思想的璞石。</p><p class="ql-block">.</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