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必》

纳兰性德

《未必》

苏棠第一次注意到林野，是在一个桂子初绽的秋晨。

他推开店门时，风铃叮铃作响，卷进一缕清冽的晨雾，还有一台有些年头的银色胶片机。他穿着一件洗得微微泛白的卡其色风衣，肩头落了几点未及抖落的桂花，像细碎的星子。苏棠正低头擦拭一只蓝白条纹的马克杯，听见他温和的声音：“一杯热美式，谢谢。”

后来，他成了店里的常客。总在早上九点半左右出现，有时带着一台小巧的拍立得，对着窗外的老梧桐树按下快门；有时捧着一本厚厚的旧书，蜷在靠窗的角落，阳光透过百叶窗，在他浓密的睫毛上跳跃。直到某个起了薄雾的下午，他忽然开口：“苏棠，你调的桂花拿铁，比我自己煮的甜。”

那是他们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对话。那时苏棠并不知道，这个总爱说些漫不经心话语的男人，会在她心里激起怎样的涟漪，如同平静的湖面投入一颗石子，漾开圈圈涟漪，久久不散。

“你好像总在寻找什么。”某个起了薄雾的下午，苏棠一边擦拭着他常用的咖啡杯，一边轻声说。窗外的梧桐叶被雨水打湿，狼狈地贴在玻璃上，像一幅被揉皱了的旧画。

林野正低头专注地调试着相机镜头，闻言笑了：“我从前是个职业摄影师，拍过许多许多照片——山川湖海，日出日落，人来人往。”他修长的手指轻轻划过相机冰冷的金属边缘，“直到有一天，我看着满满一整个硬盘的照片，突然觉得，那些被定格的瞬间，好像都不是我真正想要的。”

“那您想要什么呢？”苏棠的声音很轻，像羽毛拂过心尖。

他没有立刻回答。过了片刻，才举起相机，对着苏棠按下了快门。取景框里的女孩，耳后别着一枚小巧的桂花形状发夹，发梢还沾着方才试饮时不小心溅上的几滴奶泡，在暖黄的灯光下，泛着柔和的光晕。

“咔嚓”一声轻响，苏棠的心也跟着漏跳了一拍。

照片第二天被送到了她手上。相纸边缘有些微微的卷曲，带着旧时光的温度。照片上的女孩倚着吧台，笑容恬静，身后的玻璃橱窗上蒙着一层薄薄的雾气，像一个未完成的吻。

“你说，”林野那天离开前，在吧台上留下了一张字条，字迹是略显潦草却很有力量的行楷，“如果我每天都来，会不会等到一个‘刚好’？”

苏棠盯着那张字条，思绪万千。她想起上个星期，隔壁花店的陈阿姨硬要把她介绍给一个老实巴交的水果店老板，对方带来了自家种的苹果，红彤彤的，煞是喜人，可苏棠只是礼貌地摇头：“谢谢阿姨，但我现在……还没有准备好。”她想起上周深夜，自己蹲在便利店门口，默默吃掉一盒已经冷掉的便当，路灯将她的影子拉得好长好长，显得格外孤单；她又想起今早，无意中瞥见林野放在相机包旁的地图册，上面用红色的笔密密麻麻标注了许多地名——敦煌、大理、香格里拉……那些遥远而诗意的名字。

“或许，”她小声嘀咕着，也不知道是在问自己，还是问谁，“‘刚好’这种事情，本来就未必存在吧。”

但接下来的日子里，林野还是每天准时出现。他会在苏棠忙碌的时候，悄悄帮她把洗净的咖啡杯一个个摞好；会记得她不喜欢喝加糖的奶茶，每次都只点美式；会在她对着电脑屏幕愁眉不展、显然又被客人投诉时，变戏法似的递上一块刚出炉的桂花糕，笑着说：“吃点甜的，坏心情就飞走啦。”

“你这样……不觉得无聊吗？”某个起了薄雾的下午，苏棠终于忍不住问他，语气里带着一丝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慌乱。她正低着头，给他打包一杯新调的热美式，指尖不小心触碰到温热的杯壁，有些烫。

林野正低头翻看相机里的照片，闻言抬起头，镜片后的眼睛在午后阳光的映照下，显得格外明亮：“为什么一定要觉得无聊呢？”

“可是……”苏棠咬了咬下唇，声音有些犹豫，“你看起来，像一只随时准备飞走的鸟。”

他放下手中的相机，那动作很轻柔，仿佛对待一件稀世珍宝：“你见过自由自在的候鸟吗？它们每年秋天都会飞往温暖的南方，可第二年春天，它们还是会准时回到当初出发的树林。”

那天傍晚，天空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苏棠提前半小时关了店门，和林野一起撑着一把伞，慢慢走向江边。雨丝敲打在伞面上，发出沙沙的声响，像一首温柔的情歌。江风吹拂，掀起他风衣的一角，露出了里面挂着的一个小小的相机吊坠——那是一个用红绳精心编织的平安扣，绳子已经有些起毛，看得出有些年头了。

“这是……我奶奶留给我的。”他顺着她的目光望去，轻声解释道，“她去世之前告诉我，人生就像这长江水，看似奔流不息，其实啊，很多事情都是注定的，该遇到的，总会遇到的。”

苏棠的心，没来由地漏跳了一拍。她想起前几天整理旧物时，偶然翻出的一个日记本，扉页上用娟秀的字迹写着：“1998年9月19日，晴。我在巷口捡到一只受伤的小麻雀，给它取名叫‘阿野’，希望它能健康快乐地长大。”那个日期，恰好也是今天。

雨不知不觉停了。江边的芦苇丛在晚风中轻轻摇曳，散发着淡淡的清香。林野忽然举起相机，对着苏棠再次按下了快门。这一次，相纸上是两个紧紧依偎在一起的影子，她的发梢轻轻搭在他的肩上，他的手臂温暖而有力地环在她腰间，背景是缓缓流淌的江水和天边绚烂如织锦的晚霞。

“你看，”他把刚显影的照片递给她看，眼底带着一丝期待，“有时候，看似凑巧的相遇，其实藏着许多不为人知的‘未必’。”

苏棠凝视着照片，照片上的他们笑得那样灿烂。她忽然想起了他曾经说过的话：“我从前拍过那么多照片，却没有一张，比此刻更让我心动。”

“那么，”她仰起头，迎向他温柔的目光，轻声问道，“这只‘候鸟’，打算什么时候，给自己找个‘归期’呢？”

林野没有说话。他从口袋里摸出一个小小的丝绒盒子，在苏棠惊讶的目光中，单膝跪在了湿润的沙滩上。夕阳的余晖洒在他身上，将他的身影镀上了一层温暖的金色。

“苏棠，”他仰望着她，眼神无比真挚，“我没有准备盛大的求婚仪式，也没有准备昂贵的钻戒。这些年来，我走过许多路，看过许多风景，直到遇见你，我才明白，原来生命中最美好的‘未必’，就是那些计划之外，却又恰如其分的惊喜。”

盒子打开，里面静静地躺着一枚素雅的银色戒指，内圈细致地镌刻着两个小小的英文字母——“L&W”。

“所以，苏棠女士，”他用一种带着笑意的、郑重的语气问道，“你愿意，和我一起，把未来所有的‘未必’，都变成独一无二的‘一定’吗？”

江风吹拂，掀起苏棠额前的刘海。她忽然想起了第一次遇见他时，他相机镜头上那层薄薄的雾气；想起了他耐心教她如何冲洗照片时，温热的指尖不经意的触碰；想起了上周那个暴雨倾盆的夜晚，他没有带伞，狼狈地冲进店里，头发湿漉漉地滴着水，却笑着对她说：“苏棠，今天的雨，下得真像一首诗啊。”

原来，那些曾经让她感到不安的“未必”，那些看似不确定的彷徨，都在这一个温柔的黄昏，找到了最好的答案。

“我愿意。”她笑着，眼眶却有些湿润，声音带着一丝哽咽。

林野欣喜地将戒指轻轻戴在她的无名指上，尺寸刚刚好。远处，隐约传来晚归渔船的汽笛声，伴随着江风吹过芦苇丛时发出的阵阵沙沙声，像一首没有歌词，却无比动听的歌谣。

后来，他们常常谈起那个遥远的秋天。苏棠会笑着说起，林野第一次送她的那杯桂花拿铁，甜得有些发腻；林野则会翻出那些珍藏的照片，指着其中一张说：“你看，这张是你第一次对我笑的样子，眼睛弯弯的，像天上的月牙。”

“其实我早就知道，”某个阳光明媚的午后，林野一边擦拭着他的宝贝相机，一边对正在吧台后忙碌的苏棠说，“你那天说‘候鸟也有归期’的时候，眼睛里明明闪着光。”

苏棠正往一只崭新的马克杯里注入热水，氤氲的水蒸气模糊了她的镜片。她摘下眼镜，用衣角轻轻擦拭着，脸上露出了一个狡黠的笑容：“那你呢？你是不是一开始就打算，用一张照片，就把我这颗‘孤独的岛’给‘俘虏’了？”

“哪有那么容易，”林野放下相机，从身后变出一个眼熟的牛皮纸袋，里面是几十张打印出来的照片——有她低头专心煮咖啡时认真的侧脸，有她对着窗外叽叽喳喳的麻雀露出浅浅笑容的模样，还有一张是她上次不小心打翻奶泡，手忙脚乱抢救时，自己却先憋不住笑出眼泪的窘态。

“我总共拍了三百六十五张关于你的照片，”他认真地数着，语气里带着一丝小小的得意，“因为我想等你问我的时候，能很骄傲地告诉你，我已经用一年的时间，充分证明了自己——”

他停顿了一下，目光变得无比温柔而坚定：“证明‘未必’长久的爱，也可以变成‘一定’幸福的未来。”

窗外的老梧桐树叶，在秋风中沙沙作响，空气中弥漫着沁人心脾的桂花香。苏棠伸出手，轻轻摸了摸无名指上那枚素雅的戒指。她忽然彻底明白了，爱情最美的样子，从来不是那些轻易许下的“永远”和“一定”，而是两个原本独立而自由的灵魂，在某个特定的时刻相遇，然后一起用心去经营，把生命中所有的“未必”，都一点一滴，酿成独属于他们自己的，独一无二的“一定”。

就像此刻，林野举起相机，微笑着对她说：“笑一个，苏棠。”而她，也会毫不犹豫地扬起嘴角，回他一个灿烂无比的笑容——因为她心里非常清楚，镜头背后这个爱笑的男人，还有他们之间这份来之不易的感情，就是她此生收到过的，最美好的“未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