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念老家的土路

高原之上

<p class="ql-block">  我老家在关中北部一个偏僻的村庄里,全村人脚下的活计,全系在一条黄胶泥揉成的土路上。晴日里翻涌着细尘,脚一踩便噗噗腾起灰尘;下雨时黏成胶冻,鞋底能扯下半斤黄泥。我幼时走路总是蹭一身泥点子,母亲举着笤帚在巷口撵,追得急了却又笑出声——她自己的裤管早沾了泥,许是刚从地里回来,鞋帮子还挂着草屑呢。</p> <p class="ql-block">  这条路平凡得像村头老槐树上的蝉蜕。这些年我走过宽的、窄的、新的、旧的,可最魂牵梦萦的,偏是这条被岁月磨得发亮的土路。它藏着太多童年的密码:那时常和伙伴们玩藏猫猫,我最爱蜷在老槐树后,把自己埋进细密的槐叶里,连呼吸都放得轻轻的。有回藏得太入神,竟歪在槐叶堆里打了个盹,醒来看见母亲和小伙伴们围作一团,她的脸上还挂着未干的泪,却先弯起眼睛笑:“小祖宗,可算找到你了。”</p> <p class="ql-block">  路畔住着隔壁阿婆的大黄狗,我们都叫它阿黄。每日放学,远远便看见它摇着尾巴,等我走近,它便迎上来蹭裤腿,舌头舔得人痒丝丝的。我便把书包里的馒头掰半块,看它叼着馒头跑开,碎渣儿落了一路。后来阿黄老了,牙口不利落,便总趴在路边老槐树下打盹,我路过时它抬眼看我,尾巴在地上拍出轻轻的节奏,像在说“小子又长高了”。</p> <p class="ql-block">  这条路的四季是有味道的。春时返潮,路面软得能按出指印,沾着带露的草籽,踩上去黏糊糊的;夏时老槐树撑起绿伞,筛下一地光斑,树下能摆开两张竹椅,我和母亲坐着择菜,风里飘着槐花香;秋来便覆一层金箔似的槐叶,踩上去簌簌响,倒像踩着晒透的棉絮;冬雪落时,父亲总在天没亮就起来扫路,竹扫帚划过地面的声响里,我缩着脖子跟在后面,路两边堆起雪墙,真像两排白生生的城墙。最热闹是过年,家家门上贴着红对联,路中间挂起灯笼串,鞭炮屑子红红绿绿撒了一地。我和小伙伴们举着兔子灯疯跑,灯影在土墙上跳,像是把星星扯碎了撒在这里。</p> <p class="ql-block">  从前走这条路上学要半个小时,我总嫌它长,扒着母亲的自行车后座不肯下来;如今再走,十分钟便到了,倒嫌它短了。小时候和伙伴约“老槐树下见”,仰着脖子看树顶,觉着那树高得能戳破天;现在抬手就能摸到最低的枝桠,才惊觉当年仰望的高度,如今并不觉得咋样。</p> <p class="ql-block">  幼时总赖在母亲背上走这条路,泥点子蹭脏了她蓝布衫的后背;少年时和伙伴们在槐树下追跑,笑声撞得树叶直颤;成年后拖着行李箱走,指尖轻轻抚过老槐粗糙的树皮,心里便踏实得像揣着块暖玉。我沿着这条路走进小学的砖房、初中的教室、高中的走廊、大学的校门,一步一步把自己走成了大人;又沿着这条路走出村庄,走过乡镇的石桥,走过县城的柏油路,走到省城的霓虹里,离家的脚印越踩越远。土路曾是我每天的必经之路,后来变成一周一次的牵挂,再后来成了年节时才有的探望,最后,从“伙伴”变成了记忆里的老照片。</p> <p class="ql-block">  如今我在西安上班,地图上老家不过是个标着200公里的小点。可每次想起那条土路,总觉得它近在咫尺——一闭眼,我就仿佛能看到黄胶泥的鞋尖,闻到槐花的香,还有灶膛里的柴火气。</p> <p class="ql-block">  有一年回村,发现土路被铺成了水泥大道。我蹲下来看自己的鞋底,竟恍惚觉得,那上面还沾着当年的黄胶泥,黏黏的,带着太阳的温度。现在背我上学的母亲不在了,守在路口等我的阿黄也不在了,可每当我走在这条路上,总觉得风里有母亲的呼唤,看见黄色的影子晃过,想起阿黄趴在槐树下打盹的模样。再看那棵老槐树,叶子还是那样密,可我踮起脚尖,再也藏不进当年的影子里。</p> <p class="ql-block">  原来想念一条路,其实是想念路上的人和事。那些沾着泥的童年,那些飘着槐香的午后,那些被脚步丈量过的晨昏,早已和这条土路长在了一起。无论我走多远,总记得回头——因为这条路,是扎在我血脉里的根,是无论多少次出发,都要回去的归处。</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