评宋安群音乐剧剧本《秦始皇》/胡勖(上海越剧院艺术总监)

宋安群

<p class="ql-block">秦始皇》十议</p><p class="ql-block">——品评宋安群音乐剧剧本《秦始皇》</p><p class="ql-block">(发表于《中国剧本》杂志)</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筱 坪</p><p class="ql-block">筱坪,本名胡勖,毕业于上海戏剧学院,国家一级导演,享受国务院专家津贴,文化部优秀专家。曾任广西民族艺术研究院院长、上海越剧院艺术总监。创作、导演过话剧、戏曲、歌剧、音乐剧数十部,作品多次获全国“五个一”工程奖、中国戏剧文华奖、文华大奖,个人多次获国家级优秀导演奖文华导演奖。曾导演宋安群编剧的音乐剧剧本《海市》(2012年山东省烟台市歌舞剧院演出,获山东省人民政府泰山文艺奖)。</p><p class="ql-block">1</p><p class="ql-block">按照习惯的说法,如果是一部开头漂亮、中间丰沛、结尾有力,整体艺术水平完好的剧本,人们爱用“凤头、猪肚、豹尾”来美誉之。读宋安群的大型音乐剧剧本《秦始皇》(发表于《中国剧本》杂志),就其观赏性和思想性,以及创新精神来说,我却愿意用“彩豹”来作比喻。此说不是从暴烈凶猛的角度取喻,而是从其“冲杀出”剧坛的力度,以及它开头之摄魂夺目,中段蕴涵充实撑住首尾,结尾奇崛为考量。可以说,整部剧本就如同一匹通体斑斓的“彩豹”。</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2</p><p class="ql-block">其第一幕的开头就是火刑,被绑在刑架上受此火刑的居然是少年天子嬴政!虽经他的爱妃和他母亲苦苦央求,而火刑居然没有撤去。一是因为火刑的策划者吕不韦不为所动,二是嬴政自己愿意承受痛苦。前者作为嬴政的生父,要用如此严酷的训练来培养少年帝王今后成为大才,而后者也从酷训中得到极大的刺激和成长的乐趣。四个人物马上形成了矛盾纠葛;加上一开头就让嬴政知道了长辈们的不伦之恋,少年天子渴望迅快长大,以便迅速将实权夺到手中,矛盾激烈的程度,让剧本第一场就形成了高潮!</p><p class="ql-block">干导演工作的总想寻求能够“抓人”的剧本,即有强烈的剧场效果的剧本,而常不可得。如果碰到像音乐剧《秦始皇》这样的剧本,豹头环眼圆瞪,闪闪有神,开场的第一二分钟就“抓”了人,不亦悦乎!</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3</p><p class="ql-block">逐场点数一下剧本明确设定的色彩基调,是很有意思的。第一场是密室里的火刑酷训,暗红。第二场是秦始皇登基和火烧其母的寝宫,粉红加火红。第三场是修长城的工地,黄黑。第四场刺秦,全场白色。第五场坑儒,红色。第六场追寿,幽暗的绿色。第七场地宫,黑色转红色。</p><p class="ql-block">设色斑斓,为大局所需。色调节奏布局是否合理,却往往能见作者的审美功力。剧中块面色彩所暗含的深意表现为,一是整体通过火的形象以红色为贯串基调,明示秦始皇的主要性格特征,从小到死,轰轰烈烈,红红火火,终其一生都爱玩火;二是用其他色彩作为对比、映衬,通过色彩节奏起伏变化,在描绘历史生活丰富复杂的同时,也展现了人物思想、情绪的波动起落、复杂变化。这种明确的规定性,为涉及舞美的布景、灯光、服装、道具等项设计工作,给出了确定的要求,也会为演员的表演场景营造了更准确的氛围依托,让他们发掘出更能动的呼应,更为导演对剧本思想内容整体把握提供了思索的可靠起点。</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4</p><p class="ql-block">一般来说,戏剧必得具备一个贯串事件作为贯串动作,由双方和多方围绕这事件构成完整的矛盾、冲突,才算具备戏剧性。但是,随着戏剧实践与理论的深入探索,人们渐渐认识到,这种“动作论”并非不二法门。尚有一途也可与此并行实现戏剧的戏剧性,那就是将戏剧不视为一个“事件”,而视为一个“过程”,不一定要围绕一个贯串事件来组织矛盾、冲突,而是凡人物动作、场景展示、心理活动等等,即使事件互不关联,亦可以成为戏剧,同样可以形成矛盾、冲突、高潮,成为具有自己特征的戏剧形态。这种“过程论”曾有法国戏剧家阿尔多和波兰的哥罗多夫斯基的力推,我国也曾有以高行健为代表的一批戏剧家的身体力行。《秦始皇》的创作,显然是循“过程论”的指引前行。</p><p class="ql-block">它拎出了最能表现这位千古一帝性格形象特征的几个历史碎片,置他于人们熟知的他的典型故事片段中,让他每场景都与不同的人物发生矛盾,并没有一个所谓贯串事件,剧本好似松散。但由于有了他的一生作为贯串,这些碎片、块面,这诸多的事件,就恰似众多的五彩串珠,被作为一个整体穿串了起来。既有单独的颗粒,又有连接的曲线,剧本既有其独立的矛盾单元(场次),又有其起伏不息紧密衔接的总情节线。</p><p class="ql-block">其取巧之处在于,由于这些情节块面都是人们所大体了解的历史故事,人们就会不由自主地期待,看了刺秦,人们自然会接下去期待看如何焚书坑儒,看完焚书坑儒,人们会期待看嬴政如何追求长生不老药……让一般观众(读者)印证了自己对秦始皇的常识印象,满足了他们能看懂历史题材戏剧的文化自尊和认知快感,作者却同时在悄悄地利用场景间的空白,按照剧情的逻辑去引人入彀,“设套”诱导观众(读者)去认同作者的历史观和艺术观。</p><p class="ql-block">改编名著,重写历史题材的艺术作品,其实就是使熟悉的故事遭遇陌生化的处理,由此去求取戏剧性。剧本对于这些故事、题材的处理,自有作者的独特演绎。处理得格调高,就会取得思想、艺术的双效,反之则只有低俗的娱乐效果。不同作者之思想艺术水准之高下,往往在此可以角逐出来。</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5</p><p class="ql-block">这剧本无贯串事件,却场场都有矛盾冲突。第一场酝酿的矛盾,第二场立即解决。第三场情节进入了舒缓、凄惶,却由于史官越子的耿直,潜伏了后来的矛盾。到第四场,“虎打盹,兔大胆”,嬴政麻痹,荆轲刺秦,“风萧萧兮易水寒”的背后是六国帝王和义士们“啦啦队”似地呐喊助威,矛盾激化到极点。第五场美女们和阿谀品格如同美女般的学士们对嬴政的吹捧,反衬出了坑儒的残酷。第六场是嬴政生与死的博弈。第七场是嬴政死后矛盾的不息。</p><p class="ql-block">剧中设置了好些人物仅仅介入一次与嬴政的矛盾冲突,按照剧情就死去了,这些角色(演员)一般看来也便不会再发生什么效用了。在一部大型剧本中,让这么多角色只出场一次就死去,作为剧情结构是缺乏照应的,如此使用演员也是不经济的。这应该是个编剧的大忌讳。音乐剧剧本《秦始皇》故设迷招,一下就让许多角色消失死掉,演员似乎再难上台。可是,到了第五场,出人意外的是,这些已经死去了的角色,突然集中奔涌了出来,荆轲、吕不韦、母后、孟姜女、越子、嫪毐这些死者,与七国美女一起,不管生的死的,全化作了绿色的幽灵,帮秦始皇出主意找长生不老药,闹得满台癫狂。这样又将矛盾推向了一个新高潮。而最后,连那些化作了兵马俑的士兵,也纠葛进矛盾中来。剧本的区区块块,似分割却连贯着,其矛盾似无关联,却暗中互相萦系着。布局矛盾的意识,作者始终没有松懈过,靠着慎密的结构,大胆的构思,兀出奇兵,充分地让戏剧矛盾冲突在剧情中闪亮着光彩。“冰糖葫芦串”中,颗颗好吃,这一整串谁还能说不好吃呢!</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6</p><p class="ql-block">这剧本整个格调是充满诗意的。酷训是对于春秋战国时代泮宫研习六艺教育的想象,是诗。修长城融合了秦始皇对于爱情的承诺,是诗。荆轲刺秦后面有六国国王同台呐喊助威,是诗。秦始皇死前托幽冥找万寿药,是诗。死后留恋人生,是诗。即便是杀戮、坑儒的暴行,也是诗。这是对历史人物和历史事相大度的回眸,是升华、超脱了历史所至。</p><p class="ql-block">其诗性在于,清醒地明白戏剧的舞台假定性和表演的虚拟性,不狂妄地标榜所谓历史叙事的真实,不追求所谓历史细节的模仿铺叙,不追求赚取廉价的泪水,不追求具体的是非评价功利。如果发现内中有与今天非常相似的事相,也正说明了“阳光之下无新事”,今天的事相终究逃脱不了历史的规律而已,不须政治影射的拙劣手法就不喻自明。其实,形而上了,也是诗意所在。而这剧本还是如作者自己所说的那样,“根据自己成长的足迹去寻找古人的足迹,从自己的心跳去捕捉古人的心跳”,“根据自己作为人的经验和心理去推断古人的经验和心理,把握、反映古人的精神面貌、精神特征、精神气质”。作者明智于打动观众的不是历史人物的所谓功业成就,也不是是非对错的评价,他追求的是对于历史图景的浪漫想象,将历史人物的心跳和空然脚步诉诸视觉印象,表达人的真实感情,追求表达一分自己的感动。</p><p class="ql-block">不能不提的另外一点是,剧本的诗意,不是靠滥情地朗诵、抒情来宣泄的,而是靠作者的历史观,以及由此提炼的情节、动作的设置,特别是具体依靠整合歌唱、舞蹈、戏剧表演诸项艺术元素为一炉的唱词演绎来实现的。这也为民族音乐剧剧本如何摆脱意识形态的功利纷扰,如何升华为表达普世感情,如何更好地追求诗性,提供了一个难得的探索例证。</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7</p><p class="ql-block">这剧本的故事浓缩了嬴政从少年到去世的一生,加上最后“地宫”一场,还延及去世以后。演绎这场故事,作者起码在历史哲理和生命哲理这两个方面,提出了自己独自的思考和看法。</p><p class="ql-block">秦始皇“奋六世之余烈,振长策而御宇内”,一生征战,战无不胜,天下无敌。而作者揭示,秦始皇最不能战胜的敌人恰恰就是他自己。正如唱词中唱的“人生百条路,难逃生死簿,/心跳怦怦,死亡脚步。……征战无不胜,败于短寿数,/枉为始皇,寿星不助!”作者没有按一般的处理去写报复、报仇、报应,相反地,那些嬴政的敌人,无论生者死者,在他濒临死亡前,都化作了帮他寻找长寿药的幽灵,已经不是他的对头,不过是他回光返照精神形象的外化而已。作者的焦点凝聚于嬴政本身,聚焦于他的生命也如同常人般的脆弱。“帝皇多宏图,沉疴方醒悟,/志大寿短,功业半途”。这里体现了作为帝王的嬴政的软性心肠,脆弱性命,也体现了帝王与爱妃的充满人性真诚的关爱和无奈的吁叹,当然,最强烈的还是体现了残酷的“谁都不可避免死亡”的生命哲理,让所有的人都会感动唏嘘,为秦始皇悲哀,也为我们自己悲哀。</p><p class="ql-block">饶有兴味的是最后的“地宫”一场。剧中的角色们全去世了,在暗黑的地宫里全变成了陶俑幽魂,可是作者又让他们慢慢复活了。他们纷纷感叹人生的短暂,讨论如果还能再到世上去,应该去扮演什么角色。最“雷人”的是那些兵马俑,他们说如果还能再活一次,就去造反,“冲进皇帝寝宫去,/上到龙床打几滚,/皇后妃子全抓来,/让咱丘八开开荤。……不恶不暴不流血,/怎能铲除不公平!……造反先来当痞子,掌权再学秦始皇!”他们竟然行动了起来,“烧起一个大火坑,/轮到来坑坑儒人”,一把将秦始皇扔进了火坑里。这暴民气象,真让人联想翩翩! </p><p class="ql-block">结局却是秦始皇在烈火中永生了,在巍巍长城上耸然站立了!“我想造一座梦幻天堂,/也许造成了黑暗的地狱。/我的理想太苛求完美,/手段才如此专横暴戾。/我也许让人们流血太多,/却换来了强大和统一。/我也许过于妄自尊大,/却造就了无价的传遗!”这是秦始皇的表白,其实也就是作者的立场。“悠悠汗青史,/除你无大奇,/除你无大绮,/除你无大器,/除你无大岐!”这是秦始皇的宿命,也是作者历史观的直接表露。至此,剧本于最后漂亮地甩了一次有力的“豹尾”。</p><p class="ql-block">是的,对于这样的千古一帝,尽管我们极力贬损他、毒骂他,却怎么能贬低、骂倒他为后人建立的巨功伟业?尽管我们对他杀戮无数深恶痛绝,却为什么数千年都不能灭绝他威权的影响?历史的存在有其必然性,过去的一切都不可假设,过去了的事情都不可改变。作为历史和历史人物,秦始皇只是一个符码,他不是起点,也不是终点。历史上所有的矛盾、眦仇,只有看透才能化解。不从意识形态、道德形态的本我出发,而从具有高度偶然性的因缘去观察、考评、理解历史和历史人物,就会具有更宽阔博大的胸怀,对历史敬畏,对古人敬畏,从而对自己敬畏。我想,这大概就是作者想表达的历史哲学观罢。</p><p class="ql-block"> </p> <p class="ql-block">8</p><p class="ql-block">作者的音乐剧剧本我几乎全部读过。印象是,他对于音乐剧的选材、形态自有不同于别人的追求;对于如何将文学、歌唱、舞蹈、戏剧、舞美诸因素放置在一个预定的框架内,组合为一个音乐剧的“气场”,具有自己的独特把握;唱词也写得十分考究贴切,少有人达到如此的文学高度。其剧本最大的优点是,按照剧场的功能和所涉及的艺术创作各专业的可能性,从文学的文本出发,挖掘、提出了许多新鲜的舞台呈示方式,一方面为作曲、导演、表演(包括舞蹈)、舞台装置诸方面给出了极为明确的规定性,另方面又为这诸多的艺术门类再创作留有足够的创意空间;为同仁搭建了一个高高的起飞平台,同时又保证了作者个性化探索的创作指向能够有望获得实现。</p><p class="ql-block">比如第一场设计的不同的三个角色,唱同一格式的唱词,为作曲者明确地规定了必须将这些唱词套在一个曲谱之下。又如第四场规定了“全场以白色为基调,应是武术、舞剧、戏曲和大合唱的综艺体现……光色将舞台一分为二,三分之一是嬴政大殿,三分之二是六国国君和义士们的表演区”,全场的场景气象就定下了基本格局。本场唱词的设计,全场以三字体为主,“怨山呼,冤水唤,义士血,游侠胆,六国仇,万民恨,道义重,担铁肩,射恶雕,灭大患,凌云志,疾风见……”一连串三音节,如此的短促急迫,音乐节奏想舒缓都不行,演员动作想不紧密弹动都不行。这就是明确的规定性,也是可供操作的有作者个性追求的文学性之体现。</p><p class="ql-block">当然,写剧本的本意,就是给出规定。但是,是不是合理可行地按照戏剧的规律、按照剧场的空间运作剧本创作,这点就非常重要了。在我读过的剧本中,不少作者并没有做到这点,不熟悉舞台格局,不熟悉戏剧的演出规律,导致导演不得不对剧本大动干戈,甚至随心所欲,最后导出的戏基本看不到剧作者本人的风格和追求了。当今戏剧制作的趋势是,文学剧本作者普遍呈现弱势状态,导演已经成为了戏剧创作的主导。但是,仍然有这样的文学剧本作者,对于戏剧、对于剧场、对于表演艺术、对于舞美都有深刻的认知和分析,他所创作的剧本具有新思想、新观念,有体现个性的、有新鲜的舞台呈示,他仍然会成为戏剧制作的主导,最终还会成全导演的腾飞。所谓戏保人,剧本保了人是也,确保了导演成功是也。</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9</p><p class="ql-block">看得出来,目前这剧本考虑内容表达、文学文本的完整性较多,其瑕疵是有些唱词内容填得过满,唱词长度(句数)缺乏节制。如第二场的《七国美女歌》,的确写得文采飞扬,美色纷呈,很完整,但是,七个美女,每人四句,七四二十八句,歌词还是嫌太长了。就即便是这一场的《献宝歌》,写了二十行,也似觉仍长。就这首歌论,如果真的演出,有具体的宝物往台面一摆,有实物可见,想必作者定然会删缩一些句子,因为已经绝没有必要将这些宝物罗列得那么详细了。剧本上演前必须与编导再次沟通,还要边排边改,这是一般的规律。目前剧本尚未演出,上述不足可以不必匆忙割爱。</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10</p><p class="ql-block">“音乐剧”这一概念,虽系舶来,照我的认识和理解,其实与歌舞剧是一脉相承的。从它的发展史考察,是如此。从其演出的状况考察,也是如此。近年上海引进了好些原版的国外音乐剧演出,都是些著名的制作。印象是,除了其思想自由、题材处理独到之外,它们在艺术形态上,无非是各自都将音乐、舞蹈、戏剧、舞美这诸多因素做了非常精致的、周密的、高水平的整合罢了。它本身其实还是非常大众化的剧场演出。</p><p class="ql-block">近年我国的原创音乐剧乏善可陈,理论界有些人将原因归结于国人不懂音乐剧,是不是将音乐剧说得过于神秘化、高雅化了?这是值得我们深入研究的。</p><p class="ql-block">作者无视剧本出路困难的现状,不囿思想和观念的束缚,仍然埋头创作,勇敢探索,多有新作,还每每都有新意,确实难得。他最近在创作园地上亮出的这部《秦始皇》,显然又是一部值得称道的剧本。</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