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终将抵达。

苜颜

有人告诉我，甘南下雪了。

还说，郎木寺落冰雹了。

不得不承认短短两句，

便引得思念

平地，复起了风波。

也许终有一日

我们再也分不清

哪句是真实，哪句是谎言

因为有些往事

走着走着就不见了

就像那日忽明忽暗的心绪

说是从来不敢忘

却不知不觉就弄丢了

加西亚马尔克斯因记忆衰退，

亲手将作品毁去，

“这本书不行，得把它毁了。”

没有记忆的作品不能称是作品，

他失去的不只是记忆，

更是创作的工具。

于是，我把尚未走失的路途记录下来，

作为与这世界曾紧密相连的见证。

村里的人，忽然不见了，

好似那些村民全是我幻化出来的人物，

空荡荡的屋舍，未熄的火炉，

甚至刚有人数次让我吃饱饱的食物，

都在恍惚间变得虚幻，

就像他闭关时画下的那只猛虎，

斑驳在年久失修的岁月里，

成为古老遗忘里的事物。

语言有时是失效的，

只能欲言又止，低头沉默。

当活佛轻轻摸着我的头顶

那股电击般的暖流，

让我重新审视时空给予的感受，

如同你走了很远的路，

抵达了真正的远方，

才会真正理解自己与故乡的关系，

才会真实感知脚下这片土地的

信仰，祭祀与文化。

我本不知将抵达这样一座藏在山里的村庄，

在我看来一切都是新鲜的。

也许山里的呼吸本就不一样，

他们的笑容与腼腆，带着信仰的支撑。

特别当意识到自己已然站在山顶，

古今之间的忽然面对益发明显。

“乃不知有汉，无论魏晋。”

又何尝不是这般心境？

村里即将要举行极其盛大的插箭仪式，

祈求神灵庇佑。村里老人说，

这次除了祈求人丁兴旺、富裕、智慧外，

还多加了学问一项。

即便是在远离尘嚣的山村，

“知识改变命运”的信念，也已悄然生根。

他们吹着白螺，托举着箭，

屹立在冷冷的风雨中，

无论风多大，雨多急，

也不会让手里的箭倒下。

那是他们心里至高无上的信仰，

是他们活着的依据。

老人扬起手臂，嘴唇翕动，

在将至深的祈愿传达给神灵。

我用冻得冰凉的手指摁动快门，

文字再是难以表述，

恍若从梦里经过，

似乎有色彩，又似乎没有色彩。

村里孩子的眼神灵动而皎洁，

害羞朴实的笑容，

面颊上淡淡的高原红，

好像连少年的烦恼

也是透明通彻的。

跟村里人交流受阻时，

扎西尼玛会笑着为我解围，

宋日嘉措也时不时

将从树上摘下的李子递给我一颗。

想起在大凉山时送我野核桃的她说：

“你收下吧，我们穷，核桃真的很好吃。”

或许这些，便是人间烟火里最大的馈赠吧。

有人说，你六月会的美篇很打动人。

过了好久再读，还是感动啊。

其实我知道，

再次踏上这片土地

感受，又是如此不同。

如果一定要追溯，

那应该自上古时代起，

人类便渴望与上至神“天”沟通，

而同仁的六月会，

仿佛一次又一次演绎着那些通天符号，

复刻着一个个远古的神话。

法师的每一个手势

都好像带着来自天与地的启示，

在时空的跌宕里表达着至上敬畏与敬意，

山川，河流，树木以及建筑

在那刻似乎也闪烁着

某种朦朦胧胧的说不清道不明的圣洁。

柏枝烟弥漫在每个角落，

经幡在苍穹之间飘荡摇曳，

龙达像雪花片一样飞舞，

泼撒的青稞白酒酸奶，

一次又一次滚烫着大地，

眼前的这片土地，好像回归到了

原始又神秘的混沌时期。

缓慢叩首的神舞，

旋转循环的龙舞，

步伐交错的军舞，

人们藉由身体的动作

呈现对这片土地深厚的情感。

用开山口钎背钎等庄重的仪式

坚守着数百年来的传统，

表达对神灵深切的感恩与祈愿。

人心，真的会变得越来越硬吧，

再次见到口钎背钎，

不再与过多的疼痛纠缠，

也许是制作精美减缩了疼痛。

有那么一刹那，

有少年耀眼得似同维纳斯的诞生，

只是不知，维纳斯诞生那日，

那些泡沫，是否会有疼痛？

六月会最后一天，

吾屯独有的面具将人神共舞推向了高潮，

男扮女装的观音，红脸的阿弥佗佛。

牛头的金刚手，生动再现了神的传说。

或许，再现亦是种重生。

在这样的节日里，

世界每年都在重生一次，

重新回归它的原始神圣性。

若法师以身体代言承载神者，

那么唐卡画师则以画面呈现制作神者。

他们承载着天与宇宙秩序的符号知识，

于图像中串接出历史，

创造出不同的神话记忆与联想，

展示着今世与来生的命运观。

　 图为第十世班禅大师的唐卡画师

久美曲宗的关门弟子洛智嘉措

在关于唐卡创作的古老传说中，

精美细致的画作完成后，

画师会梦见神灵赐予颜料继续创作。

洛智嘉措老师说他曾七天七夜没合眼，

感觉神灵就在前方引领，

毫无倦意，直到作品完成。

六月会，亦是一场盛大的聚会。

亲人，朋友，村与村之间，

皆盛装出席，隆重而热烈。

女孩们佩戴的红珊瑚项链与耳环叮当作响，

传统服饰上华丽缤纷的刺绣，银饰，

无不蕴含着当地的文化符号，

默默传递出一代又一代的温度。

绕过一座座叫不出名字的山，

高的天低的地，

止不住学着古人的样子，

振臂发问：我们，到底从哪来？

有人答，世界上最早是水的时代，

那时候天气很炎热，

可以想象一下传说中的十个太阳，

在冷热交替的地方慢慢出现了生命，

慢慢出现了鱼，为了适应自然规律，

为了适应陆地生存，

鱼慢慢进化成猴子，

我们，大抵就是这样来的。

一边听一边想到了美人鱼的传说，

或者艺术与神话的结合

从来就不是偶然。

在海拔3600多的草原上

听着这样的故事，很入迷。

世界两字，到底赋予我们什么意义？

藏族（འཇིག་རྟེན）的语境

给了我另一种解答。

世界还涵盖了消逝与依靠，

而消逝的意义

却是新的生命在生长。

譬如我们说话敲字的瞬间，

就有很多事物正在消失，

很多事物正在生长，

延伸至某种角度来说，

消逝，从来不是终点，

而是新生命的开端。

揭开这个答案时，

我心里分明震颤了一下。

有一夜几乎未眠，

在去与不去之间徘徊，

第二天头疼欲裂，

明显感受到心跳加速，

沉沉倚在床头时想起小北，

她说终究是自己自私了点，否则，

怎么可以因为得遂自己的心而孤身前往呢。

她直视我。“你害怕吗？”

“害怕啊，但我知道

有个地方一定得抵达。

害怕，会让人安静下来，

想一些平时不会想的问题，

风，一直在心上吹。”

“你真美。”她说。

我懂她说的美。那一刻。

有些话，

从心上起，

又向心上没。

总是无故起嗔念，

贪那人间烟火山海辽阔，

而我们，终将抵达。

最后，谢谢那些我经过的人。

吾屯下庄法师斗拉加，

苏合日的小孩，

来自玉树的老人，以及，

连着帮我两次赶羊的16岁的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