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达铺灶台上的火印

我从战场走来

策划 | 图文：张智勇/美篇号:51687664

到了哈达铺，眼见那口铁锅静卧灶台一角，像一位老者蜷在屋檐下打盹。夕阳斜照，最后一缕橙红轻轻落在锅身上，映出斑驳锈迹，也映出锅底深处尚未熄灭的暗红余烬。那火早已不旺，却仍微微跳动，如同岁月在呼吸——轻，却不断。

这锅曾煮过整个年代的饥寒。红军过境时，它整夜不歇，山药蛋在沸水中翻腾，野菜汤在锅心荡出涟漪。那时没有丰盛，只有匀开的一勺热汤，能暖透几十双冻僵的手。木勺搅动的声音，在寂静夜里像心跳，敲在屋梁上，也敲进人心底。火舌舔着锅底，也舔着那些几乎被风雪掐灭的希望。

灯光下，人们围坐在老屋中，捧起粗瓷碗，啜饮着从同一口锅里盛出的汤。那铁锅重新蹲在灶上，锅底的暗红火苗轻轻跃动，像一颗不肯停跳的心。我们不说什么，只觉得这热气从胃里升上来，一路暖到眼角。原来有些温度，不怕时间，不怕遗忘，它只等一双熟悉的手，轻轻掀开锅盖，便能重新沸腾。

屋角还蹲着几口蓝锅，锅身斑驳，边缘卷着锈，像洗得发白却仍挺括的旧军装。它们熬过雪夜，盛过杂粮，也煮过战士怀里掏出的最后半块干粮。那时人多锅大，一锅汤要分给几十双眼睛，有人默默把碗往后缩了缩。如今锅空了，可那股热气，仿佛还卡在喉咙里，暖着后来人的胸口。

那只陶锅静静蹲在角落，锅盖紧闭，像守着一个不愿说破的秘密。它没上过行军的骡背，也不曾喧哗沸腾，可它熬过的夜，一点不比谁少。老房东说，当年有个小战士病了，婆姨就用这锅煨了一碗米汤，火小得几乎看不见，可那点温吞吞的热气，竟让年轻人流了泪。如今锅还在，把手磨得发亮，像是被许多双手轮流握过，传递着一种不必言说的安心。

那面橙色的墙在秋阳下泛着温润的光，像极了当年灶台上刚烙好的锅盔。黑石碑上刻着金色文字，不像是冰冷的记录，倒像是从岁月深处传来的低语，一句句念着那些被风雪掩埋又在麦香中苏醒的日子。屋檐下的瓦片层层叠叠，如旧时信笺，写满行军的脚步与百姓的牵挂。

我站在石板地上，仿佛听见了当年战士们筛粮的沙沙声，还有那句在街巷里回荡的口号：“大家要食得好”。那一刻，这面墙不只是纪念馆的一隅，它成了记忆的入口，把一段远去的长征，轻轻拉回到呼吸可触的当下。

我站在老屋外，回望那口铁锅。它不说话，可它记得所有饥饿的夜晚、所有低声的感谢、所有悄悄塞进锅底的半块馍。它记得母亲的手，也记得战士的背影。它只是静静地蹲在那里，像一位老者，把往事煨在心底，等一个归人，掀开锅盖，听见那一声久违的“咕嘟”。这灶台余温呵，是哈达铺写给游子永不封缄的信封，是土地深处无法冷却的脉动。纵使老屋终将倾颓成尘，这口锅所吞吐过的滚烫人间烟火，它曾捂热过的许多冰凉手掌与胸膛，终将化为永恒暖意，烙印进时光的血肉深处——这不熄之火，正是生命本身战胜荒寒的证词，照亮所有孤寂的归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