嵇 康

丛渊

作者原意一点通（续六十四）

与山巨源绝交书

康白: 足下昔称吾于颖川，吾常谓之知音；然经怪此意，尚未熟悉于足下，何从便得之也？前年从河东还，显宗、阿都说足下议以吾自代，事虽不行，知足下故不知之。足下傍通，偶与足下相知耳。间闻足下迁，惕然不喜，恐足下羞庖人之独割，引尸祝以自助，手荐弯刀，漫之膻腥，故具为足下陈东其可否。

　　吾昔读书，得并介之人，或谓无之，今乃信其真有耳。性有所不堪，真不可强。今空语同知有达人，无所不堪，外不殊俗而内不失正，与一世同其波流而悔吝不生耳。老子、庄周，吾之师也，亲居贱职；柳下惠、东方朔，达人也，安乎卑位，吾岂敢短之哉？又仲尼兼爱，不羞执鞭；子文无欲卿相，而三登令尹；是乃君子思济物之意也。所谓达能兼善而不渝，穷则自得而无闷。以此观之，故尧、舜之君世，许由之岩栖，子房之佐汉，接舆之行歌，其揆一也。仰赡数君，可谓能遂其志者也。故君子百行，殊途而同致，循性而动，各附所安。故有外朝廷而不出，入山林而不返之论。且延陵高子臧之风，长卿慕相如之节，志气所托，不可夺也。

吾每读尚子平、台孝威传，慨然慕之，想其为人。加少孤露，母兄见骄，不涉经学，性复疏嬾，筋驽肉缓，头面常一月十五日不洗，不大闷痒，不能沐也。每常小便而忍不起，令胞中略转乃起耳。又纵逸来久，情意傲散，简与礼相背，嬾与慢相成，而为侪类见宽，不攻其过。又读庄、老，重增其放。故使荣进之心日颓，任实之情转笃。此由禽鹿，少见驯育，则服从教制；长而见羁，则狂顾顿缨，赴蹈汤火；虽饰以金镳，飨以嘉肴，逾思长林而志在丰草也。

　　阮嗣宗口不论人过，吾每师之，而未能及。至性过人，与物无伤，唯饮酒过差耳，至为礼法之士所绳，疾之如仇，幸赖大将军保持之耳。吾不如嗣宗之贤，而有慢弛之阙，又不识人情，闇于机宜，无万石之慎，而有好尽之累，久与事接，疵衅日兴，虽欲无患，其可得乎？又人伦有礼，朝廷有法，自惟至熟，有必不堪者七，甚不可者二。卧喜晚起，而当关呼之不置，一不堪也。抱琴行吟，弋钓草野，而吏卒守之，不得妄动，二不堪也。危坐一时，痹不得摇，性复多虱，把搔无已，而当裹以章服，揖拜上官，三不堪也。素不便书，又不喜作书，而人间多事，堆案盈机，不相酬答，则犯教伤义，欲自勉强，则不能久，四不堪也。不喜吊丧，而人道以此为重，已为未见恕者所怨，至欲见中伤者。虽瞿然自青，然性不可化，欲降心顺俗，则诡故不情，亦终不能获无咎无誉，如此五不堪也。不喜俗人，而当与之共事，或宾客盈坐，鸣声聒耳，嚣尘臭处，千变百伎，在人目前，六不堪也。心不耐烦，而官事鞅掌，机务缠其心，世故繁其虑，七不堪也。又每非汤武而薄周孔，在人间不止此事，会显，世教所不容，此甚不可一也。刚肠疾恶，轻肆直言，遇事便发，此甚不可二也。以促中小心之性，统此九患，不有外难，当有内病，宁可久处人间耶？又闻道士遗言，饵术黄精，令人久寿，意甚信之。游山泽，观鱼鸟，心甚乐之。一行作吏，此事便废，安能舍其所乐，而从其惧哉！

夫人之相知，贵识其天性，因而济之。禹不偪伯成子高，全其节也；仲尼不假盖于子夏，护其短也；近诸葛孔明不偪元直以入蜀；华子鱼不强幼安以卿相；此可谓能相终始，真相知者也。足下见直木必不可以为轮，曲者不可以为桷，盖不谷口以枉其天才，令得其所也。故四民有业，各以得志为乐，唯达者为能通之，此足下度内耳。不可自见好章甫，强越人以文冕也；已嗜臭腐，养鸳雏以死鼠也。吾顷学养生之术，方外荣华，去滋味，游心于寂寞，以无为为贵。纵无九患，尚不顾足下所好者。又有心闷疾，顷转增笃，私意自试，不能堪其所不乐。自卜已审，若道尽途穷则已耳，足下无事冤之，令转于沟壑也。吾新失母兄之欢，意常凄切。女年十三，男年八岁，未及成人，况复多病。顾此悢悢，如何可言！今但愿守陋巷，教养子孙，时与亲旧叙阔，陈说平生，浊酒一杯，弹琴一曲，志愿毕矣。足下若嬲之不置，不过欲为官得人，以益时用耳。足下旧知吾潦倒麤疏，不切事情，自惟亦皆不如今日之贤能也。若以俗人皆喜荣华，独能离之，以此为快，此最近之，可得言耳。然使长才广度，无所不淹，而能不营，乃可贵耳。若吾多病困，欲离事自全，以保馀平，此真所乏耳，岂可见黄门而称贞哉！若趣欲共登王途，期于相致，时为欢益，一旦迫之，必发其狂疾，自非重怨，不至于此也。野人有快炙背而美芹子者，欲献之至尊，虽有区区之意，亦巳疏矣。愿足下勿似之。其意如此，既以解足下，并以为别。嵇康白。

山巨源，名涛，曾与嵇康、阮籍等友好，为“竹林七贤”之一。但他未坚持退隐，四十岁后出仕，先任吏部尚书郎，后升任大将军从事中郎，一说散骑常侍，他想荐举嵇康代其原职。嵇康知后便给他写了这封有名的绝交书。在信中嵇康强调任真自得，不愿受人羁缚，以满腔愤慨抨击了当时政治黑暗，虚伪残酷。 并以“七不堪”、“二甚不可”表示自己决不为宦之决心，痛斥山涛推荐自己出仕。 决不妥协，感情愤激。 语言尖刻，笔锋犀利。

这封信篇幅较长，分成五大段落。

足下: 对人的敬称，此指山涛。 颖川: 山涛的叔父山嶔，曾为颖川（在今河南许昌东）太守。 傍通: 博通众艺，善于应变。扬雄来《法言＊问明》: “应万变而不失其正者，惟旁通乎？” 间: 近来。 惕然: 忧惧的样子。 庖人: 厨师。 尸祝: 祭祀时向神致祷辞的人。《庄子＊逍遥游》: 庖人虽不治庖，尸祝不越樽俎而代之矣。〞 意为各有职责，如果庖人不尽其责，尸祝亦不代之宰烹。 作者在此引用这个典故，说明山涛推荐自己代其原职是不应当的。

并介之人: 兼济天下和耿介孤高之人。 文中所提四人，职位都很低贱: 老子李耳曾任周朝的柱下史。庄子曾任宋国蒙县漆园吏。柳下惠: 即展禽，春秋鲁国名士，曾为士师。东方朔: 字曼倩，汉武帝时名士，常为侍郎。故说亲居贱职，安乎卑位。 子曰: “富而可求也，虽执鞭之士，吾亦为之。”（《论语＊述而》） 子文: 姓斗， 名谷于菟 （ gòu wū tǔ ），春秋楚国人。 令尹: 楚国的官名，相当于宰相。 《论语＊公治长》: “令尹子文三仕为令尹，无喜色；三已之，无愠色。” 无闷 : 无忧。《易经＊乾传》: “wò世无闷。” （此字左右结构，无法写出来，“月”字边旁，加上个“逐〞） 《孟子＊尽心上》: “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 许由 : 尧时的隐士。传说尧想让位于许由，许由不受，逃往箕山下隐居。 子房 : 张良，曾辅佐刘邦统一天下，建立汉朝。 接舆 : 春秋楚国的隐士。《论语＊微子》: “楚狂接舆歌而过孔子曰 : ‘凤兮！凤兮！何德之衰？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已而，已而，今之从政者殆而。’ ” 揆 : 准则。 遂 : 顺。百行 : 各种各样的行为表现。 殊途而同致 : 《易经＊系辞》 : “天下同归而殊途，一致而百虑。〞 不出、不返 : 《韩诗外传》 : “朝廷之人为禄，故入而不出；山林之士为名，故往而不返。〞 延陵 : 指吴公子季札。季札居延陵（今江苏武进，一说江苏丹阳市延陵镇。但是《左传》与《史记》上明确记载季札居无锡一带生活，死后葬在江阴申浦河畔，即为现在的江苏江阴申港镇南），人称延陵季子。 高子臧之风，子臧是曹国公子，曹宣公死时，曹人欲立臧为君，子臧以为自己不当立而逃走。 吴国诸樊要立季札，季札引子臧为例，辞不接受。 长卿 : 司马相如，西汉著名辞赋家。 他小名犬子，后来他仰慕战国时赵国的蔺相如，遂改名相如。

尚子平、台孝威 : 皆东汉隐士。二人传见《后汉书＊逸民传》。 加少孤露 : 少年失父，孤苦无依，《左传＊昭公元年》杜预注 : “露，羸也。” 《文选》作“少加”。 嬾同“懒〞。 驽 : 原为劣马，此指宽疏散懒。 不能（naì） : 不耐，不愿。能通“耐”。 胞 : 此指膀胱。 来久 : 由来已久。 由同“犹”。禽同“擒”。 飨 : 用酒食款待。 逾 : 更加。

大将军 : 司马昭。 保持 : 保护。《文选》李善注引孙盛《晋阳秋》说，何曾在司马昭面前说阮籍任性放荡，败礼伤教，应将他放逐边远地区。司马昭说，他素来体弱多病，应当宽恕。 闇同“暗”。 万石 : 石奋，西汉时官至大中大夫、诸侯相，于子四人皆官秩二千石，共万石，故有“万石君”之称。 弋 : 用系绳之箭射鸟。 危坐 : 端正地坐着。 机同“几”，小桌子。 无咎无誉 : 《易＊屯》 : “括囊无咎无誉。” 此指不受怪罪。 聒耳 : 杂乱刺耳。 鞅掌 : 事务繁忙。《诗＊小雅＊北山》: “或王事鞅掌。” 汤、武、周、孔，四人都是儒家尊奉之圣人。 本段重点指出七不堪和二甚不可。

　　济 : 成全。 偪同”逼”。 伯成与高，传尧舜的诸侯。舜传位禹之后，伯成子高因不满禹的政见而辞去诸侯，隐居耕种。禹为成就他的名节而未硬要他出来做官。 假同“借“。 盖 : 雨伞。 子夏: 姓卜，名商，孔子的学生。《孔子家语》: “孔子将行，雨，无盖。门人曰 : 商也有焉。孔子曰 : 商之为人也啬，短于财。吾闻与与交者，推其长者，违其短者，故能久也。” 元直 : 徐庶。《三国志＊诸葛亮传》载，徐庶原与诸葛亮同事刘备，后曹操获其母以要挟，他便辞别刘备归曹操，刘备诸葛亮未加阻留。 华子鱼、幼安，二人为同学。魏文帝时，华任相国，学幼安出来做官，幼安固辞不受。 四民: 指士农工商？ 章甫: 冠名。 越人: 江浙以南古越地的居民。 九患: 指上文所说的不堪者七，甚不可者二。 嬲: 戏弄，到缠。 麤同“粗〞。 淹: 博洽贯通。 不营: 指不求仕进。黄门 : 宦官。宦官近妇人而无淫乱，非守贞，因宫刑。 所举各典其意为: 自以为快事而强加于人，是不切实际的。 别: 指绝交。

读了此信，感受颇深。 方知所谓 “德艺双馨” 在古代还真有，他们不但不为蝇头小利而争夺掠食，而且现成的官职也不为其所打动。 或许觉得德不配位、力不能及而隐居避让。 总之更不会去削尖脑袋，不择手段。

竹林七贤，古今传神。崇高品质，佳丽玉人。

嵇康（二二三——二六三年），“竹林七贤”之一。魏宗室女婿，曾任中散大夫，世称嵇中散。他崇尚老、庄，常修养服食之事，而性格刚直，疾恶如仇，反对虚伪礼教。因拒绝与司马氏合作，触犯了利用礼教谋夺曹氏政权的司马昭及其党羽，结果遭诬陷被处死。文学上与阮籍齐名，是正始文学之主要作家。能诗能文，以散文见长。鲁迅称赞他的文章 “思想新颖，往往与古时旧说反对。”（《魏晋风度及文章与药及酒之关系》）。有《嵇中散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