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万与一无所有

东方晨曦园

一张二十万的存款单，背后是五年省吃俭用的挣扎，却在家庭、婚姻与突发疾病的重压下瞬间瓦解。

1

李伟捏着那张银行存单，反复核对上面的数字。六个零，前面一个贰。二十万整。

指关节因用力而发白。五年了。整整六十个月，一千八百二十五天。他每天入睡前都会在心里默算一遍这个数字，仿佛一种虔诚的仪式，支撑着他走过每一个克制的日子。

卫生间镜子里映出一张过早刻上皱纹的脸，才三十五岁，鬓角已有零星白发。李伟扯了扯嘴角，试图挤出一个笑容，肌肉却僵硬得不听使唤。他把存单小心对折，塞进旧钱包最内层的夹袋，紧挨着那张磨损的儿子的满月照。

“爸爸！”小军的声音伴着敲门声传来，“妈妈让我问你好没好啊？”

“好了好了。”李伟深吸一口气，将脸上那些沉重的表情抹去，换上一副轻松的面具，才打开门。

妻子张岚站在厨房门口，手上还沾着面粉，今晚包饺子——“庆祝一下，”她说，目光与他相遇，带着询问。李伟点点头，于是她的脸上瞬间绽放出光彩，那是一种卸下重负的明亮。李伟的心被那光芒刺了一下。他知道，她以为他们终于熬出头了。

餐桌上，小军叽叽喳喳说着学校的趣事。张岚夹了几个饺子放到李伟碗里：“妈今天又来电话了。”

李伟拿筷子的手顿了一下：“说什么了？”

“还是那件事，说爸的老寒腿越来越严重，村里诊所看不了，想来市里大医院瞧瞧。”张岚的声音低了下去，“估计…得花不少钱。”

李伟咀嚼的动作变慢了。面粉和肉馅在嘴里失去了味道。他瞥了一眼卧室的方向，钱包安静地躺在抽屉里。那里面装着他们的未来——一套小房子的首付，或者一辆能遮风挡雨的车，甚至是一小笔可以让小军将来接受更好教育的资金。他仿佛已经听到钞票窸窣作响、即将飞走的声音。

“嗯，”他最终含糊地应了一声，“再说吧。”

张岚看了他一眼，没再说话。那种熟悉的、令人窒息的沉默又一次笼罩了餐桌。小军察觉到了什么，也安静下来，低头默默吃着饺子。

2

五年前，李伟和张岚在城中村租下的那间不到三十平米的屋子时，曾满怀希望地规划未来。那时他们刚结婚，小军还是个襁褓中的婴儿。

“我们先苦后甜，”李伟搂着张岚的肩膀，指着窗外林立的高楼，“攒够了首付，我们就搬进那样的房子里去。”

第一年，他们每月强制存入两千五百块。这意味着李伟需要连续加班，张岚不得不接了大量缝补的零活。冬天他们舍不得开暖气，夏天风扇吱呀呀地转，吹来的风都是热的。小军发烧去一次医院，那个月的存款计划就差点中断。

第二年，李伟工资涨了一点，他们每月存三千。生活依旧紧绷。朋友聚会能推就推，衣服几年没添新的。张岚曾看中一条商场打折的连衣裙，站在试衣镜前转了又转，最后还是默默脱下来还给售货员。

第三年，李伟父亲干活时摔伤了腰，家里唯一的劳动力倒了。李伟是长子，下面还有一个妹妹。他每月从工资里挤出五百寄回家。存款速度慢了下来。张岚没抱怨，只是晚上等小军睡了后，接着灯多做些手工活。

第四年，城中村拆迁，房租涨了百分之四十。他们不得不搬到更远、更偏僻的城郊结合部。李伟每天通勤时间增加了两小时。他们开始记录每一笔开销，小到一瓶酱油、一包盐。李伟戒烟了，不是为健康，是为那每月省下的几十块钱。

第五年，他们终于触到了那个曾经遥不可及的数字。李伟去银行办理定期存款的那天，阳光格外好。他站在柜台前，递上那张被汗水微微浸湿的填好的单据。工作人员敲章确认，把回执推给他。

那一刻，李伟没有想象中的狂喜，只有一种巨大的、几乎将他压垮的疲惫和解脱。他走出银行，在门口的台阶上坐了很久，看着街上车水马龙，人们行色匆匆。

五年，他们像苦行僧般修行，剔除了生活中所有不必要的享受和欲望，只为一个目标活着。李伟曾以为，只要攒够这笔钱，生活就会豁然开朗，所有压力都会烟消云散。

但他没想到，这笔凝聚了五年艰辛的钱，从存入的那一刻起，就成了一个巨大的靶心，悬浮在他的头顶，等待着来自生活的各种明枪暗箭。

3

存款后的第一个周末，李伟母亲毫无预兆地来了。

她提着大包小包的土特产，风尘仆仆地出现在门口。李伟心里咯噔一下。母亲平时舍不得花钱坐长途车，除非有重要的事。

果然，晚饭后，母亲抹着眼泪开口了：“你爸那腿…肿得跟馒头似的，晚上疼得直哼哼，整宿整宿睡不着。”她枯瘦的手抓住李伟的胳膊，“村里大夫说，再不治，怕是要瘫了。伟啊，你得想想办法。”

“去大医院看，得多少钱？”李伟听见自己的声音干涩地响起。

“初步检查，加上后期手术吃药，怎么也得…五六万吧。”母亲的声音低下去，又急忙补充，“你妹家的情况你也知道，刚生了老二，紧巴得很。这钱…算妈借你的，行不？”

五六万。李伟的心脏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了。他下意识地看向张岚。她正低头收拾碗筷，侧脸绷得紧紧的，手指因为用力而发白。整个房间只剩下碗碟碰撞的清脆声响，一下下敲打着李伟的神经。

他知道父亲必须救。但他眼前已经浮现出那幅画面：他们好不容易攒下的数字，像沙漏里的沙，正飞速地流逝。那个关于房子、关于儿子教育、关于稍稍喘息的可能性的未来，正迅速变得模糊。

晚上，卧室里的空气几乎凝固。张岚背对着他躺下，声音闷闷地从被子传来：“这钱…要是拿了，我们的首付就又没了影。小军马上要上学了…”

“那是我爸！”李伟的声音不由自主地提高了，“难道眼睁睁看着他瘫在床上？”

“我不是那个意思！”张岚猛地坐起来，眼圈红了，“这五年我们过的什么日子？我一件新衣服没买过，小军喝奶粉都要挑最便宜的！我们省成这样，不就是为了…”

话没说完，她哽住了。

李伟痛苦地闭上眼。一边是生养他的父亲，一边是陪他吃苦受累的妻子和年幼的儿子。他被夹在中间，像一块正在被撕裂的布。那二十万，不再是希望的象征，而成了一面镜子，照出了生活残酷的底色和人性中无法回避的窘迫与艰难。

“先…先让爸来看病吧。”最终，他哑着嗓子说，“钱…总有办法再赚的。”

张岚没有再反驳。她默默地躺下，拉过被子盖住自己。李伟知道，她在无声地流泪。那一晚，他们中间隔着的距离，仿佛有一光年那么远。

4

父亲的手术安排在下周一。李伟取出了五万八。

他永远记得那天下午。他从银行出来，把厚厚的几沓钱仔细装进旧挎包里，拉链拉得严严实实。他捂着包，走在繁华的街道上，感觉每一个路过的人都在盯着他，都知道他包里揣着一笔“巨款”，一笔他用了五年最宝贵的青春换来的、又即将瞬间消失的“巨款”。

阳光刺眼，他却觉得浑身发冷。

就在他穿过小区前那个嘈杂的旧货市场时，手机响了。是张岚，声音扭曲，带着一种他从未听过的、极度惊恐的哭腔：“李伟！小军…小军出事了！在学校晕倒了！救护车…救护车送到市儿童医院了！你快来！！”

嗡的一声，李伟的大脑一片空白。世界所有的声音——商贩的叫卖声、车流声、人语声——瞬间褪去。他像一根木桩一样钉在原地，只有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无序地撞击着。

几秒钟后，或者一个世纪那么长，他才猛地回过神来。他冲到路边，疯狂地拦出租车，哆嗦着拉了好几次才拉开出租车门。

“市儿童医院！快！！”他吼道，声音嘶哑得不像是自己的。

车上，他死死攥着那个旧挎包，指节捏得发白。包里装着五万八千块，是父亲的手术费，是父亲重新站起来的希望。但现在，他唯一的儿子正在去往急救室的路上。

一种冰冷彻骨的恐惧攫住了他。他突然想起多年前父亲说过的一句话：“人啊，就像扛着重物走钢丝，下面就是万丈深渊。”他现在就正在那根钢丝上，摇摇欲坠。

赶到医院急救室门口，他看到了瘫坐在长椅上的张岚。她脸上毫无血色，身体抖得像秋风中的落叶。李伟冲过去抱住她，她的身体冰冷。

“医生说…说是突然昏迷，原因不明…要立刻做全面检查…”她语无伦次，眼泪浸湿了李伟的肩头，“怎么办…李伟…小军要是…”

“不会的！绝对不会的！”李伟打断她，声音却在颤抖。

急救室的门开了，一个护士快步走出来：“李军的家属？”

“在！我们是！”李伟猛地站起来。

“初步检查，怀疑是急性白血病，需要立刻做骨髓穿刺确诊。这是缴费单，先去交费准备用药。”

一张白色的单子塞到李伟手里。他低头看去，那一长串数字灼伤了他的眼睛——预交款：八万。

八万。

李伟仿佛被浸入冰水，又瞬间被抛入火炉。他挎包里有五万八，是他父亲的腿。而现在，他儿子需要八万，甚至可能更多，去换一条命。

他的目光从缴费单，移向怀里那装着父亲希望的旧挎包，再移向急救室那扇紧闭的、决定他儿子生死的大门。最后，他看向身边几乎崩溃的妻子。

他没有选择。他从来都没有选择。

“等我…我去交钱。”他从牙缝里挤出这句话，每一个字都带着血沫味。

他走向缴费处的脚步，虚浮得像踩在棉花上，又沉重得像拖着千斤镣铐。他先刷光了信用卡和花呗的额度，又掏空了手机钱包里所有的零钱。最后，他打开了那个旧挎包，拿出了第一沓崭新的、原本属于他父亲的钞票，递进了收费窗口。

点钞机嗡嗡地响起来，那声音刺耳极了。一沓，两沓…红色的纸币飞快地滑过，变成打印机吐出的长长收据。李伟直勾勾地看着，感觉自己的生命也正被那台机器一点点地吞噬、抽空。

五年，六十个月，一千八百二十五个日夜的极致节俭、挣扎、期盼，在短短几分钟内，化为乌有。换来了一张薄薄的、皱巴巴的收费凭证。

他捏着那张凭证，靠着冰冷的墙壁，缓缓滑坐到地上。走廊的灯光苍白刺眼，消毒水的味道浓得令人作呕。远处传来其他孩子的哭声和家长的低声安慰，一切声音都变得模糊而不真实。

他想起这五年里每一个克制的瞬间：张岚归还的那条连衣裙；他戒掉的烟；冬天屋里呵出的白气；夏天滴落的汗珠；小军因为少买一份玩具而噘起的嘴；父母在田间劳作的佝偻背影…所有这些画面碎片般地在他眼前旋转、碰撞，最后在一片刺眼的红色中，彻底碎裂。

眼泪毫无预兆地涌了出来，不是嚎啕大哭，而是无声的、绝望的奔流。他抬起不停颤抖的手，捂住脸，试图压抑住那几乎要将他撕裂的呜咽。

一张纸巾轻轻递到他面前。李伟抬起头，泪眼模糊中，看到张岚站在他面前。她的脸上同样布满泪痕，眼神里却不再是之前的恐惧和绝望，而是某种沉重的、经历过巨大冲击后的平静。

她在他身边坐下，肩膀轻轻靠着他，和他一样倚着那面冰冷的墙。

“小军会没事的。”她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力量，“只要人还在，钱…我们还能再攒。”

李伟没有说话。他伸出手，紧紧握住了妻子冰凉的手指。他们就这样并排坐着，在充斥着消毒水气味的医院走廊里，在命运的暴风骤雨之后，依偎在一起，等待着未知的明天。

他们失去了几乎所有的钱，但在这一刻，似乎抓住了一点别的东西。

走廊尽头的窗外，天阴沉着，似乎又要下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