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你一缕红月光

初见

秋童：你的南宁之旅即将落幕，明日便要启程归去，自2011年太原初逢算起，我们相知已是十五载春秋。然而若溯流而上，我们的缘分实则始于1983年的秋天，彼时你我在《长城文艺》的稿纸上初试笔锋，竟同被邀入该刊首期文学讲习班。经由编辑部交换地址，自此鸿雁往来不绝，虽天各一方，却始终心音相通。从青涩年华至鬓发染霜，纸短情长，墨迹未干，一纸信笺便足以穿越千山万水，将两颗灵魂轻轻系在一处。 昨夜，邕江之畔，清辉如诉，临别之际，我设席为你饯行，既尽地主之谊，亦遥应十五年前你在太原为我送别的那一场酒宴。杯盏交错间，言语如溪，缓缓流淌过岁月的河床，那些被时光打磨得愈发温润的记忆，在酒香与月色中悄然苏醒。我们谈诗，论文，忆旧，话今，仿佛不是在告别，而是在重续一段未完的长篇。2011年秋，我们应你之邀赴山西游学采风。你从垣曲风尘仆仆赶来太原，背着相机，笑意盈盈，热情地为我们当起向导。晋祠古柏森森，博物馆藏厚重，双塔寺高处一览并州全景。最难忘的是你请我们吃刀削面，老陈醋的浓香至今仍在舌尖萦绕。那一碗面，不只是滋味，更是你用乡情煨出的暖意。那是我们即将离晋的夜晚，你在太原美食城设宴送行。天上半轮红月低垂，我轻叹：“今晚人圆月不圆，真可惜。”你却笑着指碗中陈醋：“你看这醋，缺了酸味就不成醋了；可缺着缺着，月亮就圆了。”言语如诗，悄然埋下重逢的伏笔。十五年后，我们竟真的再度相逢。你一笑仍如当年，眸光清澈，仿佛岁月未曾走过。今夕是九月八日，农历七月十七，恰逢红月蚀天。一轮赤月悬于江心，光影迷离，温柔而神秘，将整条邕江浸染成一片幽邃的血色琉璃。你立于江畔，侧脸仰望苍穹，月光为你轮廓镀上银边，宛如一幅静默的水墨画。那一刻，时间仿佛凝滞，天地间唯有你与月，与这缓缓流动的江水。饭后我们沿江散步，远处几声犬吠划破夜的寂静。你轻启红唇，为我讲述儿时听过的《天狗食月》。月光透过树叶缝隙，在你脸上投下斑驳的暗红光点，仿佛古老的传说正悄然复活。偏是这月缺之夜，成了我们告别的背景。是巧合，抑或天意？我凝望那渐被吞噬的明月，心头泛起淡淡惆怅。古语云：“月有阴晴圆缺，人有悲欢离合。”今宵之别，竟与这蚀月之象如此相契，仿佛天地亦为之动容。二十二时整，月蚀渐退，红月复圆，清辉再度洒落人间，你站起身，指着天心那轮赤红明月，轻声道：“快看！这月亮，多像我家乡的镜面柿饼啊！”我抬首望去，那轮红月浑圆如盘，边缘微透金光，果真与霜打后晾晒的柿饼神似。你告诉我：“小时候每逢月蚀，母亲总会在院中柿树上系一根红绳，说是把思念托付给月亮，让它带给远方的亲人。”说着，你解下背包上的编织红绳，轻轻系在江畔一棵柿子树的枝头，拉着我一同仰望：“你看，月亮这会儿正啃着咱的绳结呢。”暗红月光下，两道身影交叠于树干之上，宛如异乡生长的连理枝，根脉虽远，心却相依。这让我想起我们的友情，我们因文学结缘，在文字的世界里相知相惜，几十年的时光里，我们以书为媒，以文会友，在思想的碰撞中建立起深厚的友谊。那些信笺上的墨迹、深夜的微信长谈、作品中的批注，都成为友谊最美的注脚。文学不仅是我们的共同语言，更是心灵相通的桥梁，让这份情谊历经岁月而不褪色，如陈年老醋，愈久愈醇。我们久久伫立，默然望月，谁也不愿打破这份静谧，你从包中取出一个油纸包，动作轻柔地揭开，里面整整齐齐码着几盒风干的柿饼。递给我时，纸包尚带着你的体温：“这是历山霜打过的柿子，特意带来给你尝尝。”我接过，掰开一块，糖霜簌簌落下，在月光下如细盐般晶莹，里面橘红果肉透亮欲滴，仿佛藏着整个秋天的阳光。入口柔软甘甜，甜中带野，似有山风穿林而过。这味道瞬间唤醒记忆……太原行期间，你抽出时间带我们从太原坐大巴去你家乡垣曲县乡下，车子沿着山路盘旋，窗外太行山层层叠叠，五台山的轮廓在远处若隐若现……到村口时，你指着窗外：“快看！我家到了！”我顺着你指的方向望去，整面山坡都是柿子树，红彤彤的果子把树枝压弯了，在风里轻轻摆动。阳光照在柿子皮上，整座山闪着光，亮得让人睁不开眼睛。家家户户的屋檐下、竹竿上都挂着一串串晒好的柿饼，红得发亮，风吹过时，它们轻轻相碰，发出细碎声响，阳光从缝隙间漏下，在院子里投下一块块暖黄的光斑，像极了童年记忆里最温柔的午后。那一刻，我仿佛看见你母亲在树下忙碌的身影，听见她哼着小调，把一年的收成晾晒成来年的甜……夜渐深，我俩也各自回去，这时天边的月亮已褪去赤红，恢复清白，而柿子树上的那根红绳在夜风中微微摇曳，仿佛随时会化作一缕轻烟，飘向远方的历山。我忽然明白：有些离别，并非断绝，而是以另一种方式延续，正如月蚀时系下的红绳，看似被天狗咬断，实则早已借着月光，悄悄与另一根相连。远处山影沉入黑暗，而我掌心残留的糖霜，早已渗入心间，成了此生无法抹去的印记。 啊！秋童，天上月缺复圆，人间聚散无常，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今日的别离，或许正是明日重逢的伏笔。聚聚散散，离离合合，原是人生常态，亦是岁月最深的诗意。今晚的月色真美，彤红如梦，光影迷离，此刻，我撷一缕红月光相赠，愿它随你们归途，照亮你们脚下的路径，也照亮你心中那棵挂满红绳的柿子树。就让这月光作信使，替我捎去无言的问候，待来年秋深，柿红满枝，我们再共剪西窗烛，细说今宵红月蚀天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