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在我上班的路上有一棵沙枣树。它站在水泥裂缝里，灰绿的叶子蒙着尘，枝桠虬曲如困兽之爪。我日日经过，却未曾真正看过它——直至今日。</p><p class="ql-block"> 沙枣树的样子不好看，生得嶙峋，枝干扭曲如虬龙，树皮皲裂成粗糙的深褐色纹路，仿佛刻满了西北风沙的年岁。叶片窄长，正面是黯淡的灰绿，背面却覆着一层细密的银白色鳞片，风过时翻出粼粼的碎光。五月开花，小花钟状，四瓣微张，色如淡金，密集成穗，香气浓烈而甜醇，能飘出数里，在干燥的空气里劈开一条无形的香径，细碎的黄花，香味浓得发腻，引得蜂虫嗡嗡围着打转。花谢了便结青果，椭圆的果实，初为青绿，熟时转为黄褐，表皮亦附银粉，似蒙着薄霜。秋日转为褐红，挂满一树小铃铛。熟透的枣子常被鸟雀啄食，剩下的跌落地面，被行人踩成紫黑的印子。</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p> <p class="ql-block">这树生得不是地方。它背后是灰扑扑的围墙，面前是嘶吼的车流。它的根想必在水泥地下艰难蜿蜒，寻找一丝滋养，成紫黑的印子，银灰与苍褐交织，恍若披着一身风沙与月光织就的旧袍。某年夏天，我看见它的半边枝条枯死了，另一侧却还在抽出新芽，修剪过的枯枝，切口处淌出透明的汁液，像无声的眼泪。</p> <p class="ql-block">沙枣树让我想起西北的戈壁。那里有成片的沙枣林，在风沙中挺立银白的背影。它们结的果子更小更涩，却是牧人口中的甘饴。眼前的这棵，或许是某只飞鸟衔来的种子，错落在都市的牢笼里。它记得风沙的歌唱吗？梦见过祁连山的雪水吗？树不会说话，只是站着。站过四季轮回，站过我的匆匆年华。我在这条路上走了七年，沙枣树也看了我七年。它见过我怀抱理想的模样，也见过我疲惫不堪的背影。它的年轮里，大约刻着无数个像我这样的过客。</p><p class="ql-block"> 有一天我驻足细看，发现树皮上刻着一颗心形图案，里面写着“永永”。刻痕已随树木生长变得扭曲模糊，如所有誓言终将消散。我想，那相约永久的人，如今何在呢？最动人的是深秋时节！霜降之后，沙枣叶纷纷坠落，铺出一地金黄。光秃的枝干映在苍白的天空上，宛如一幅水墨画。黄澄澄的沙枣缀满枝头，像无数盏小灯笼在薄雾里点着，竟把灰蒙蒙的街角照出几分暖意。我第一次被这满树的光亮钉住了脚步！这般丰饶的沙枣却无人问津？熟透的果实簌簌落下，在水泥路上迸出紫红的浆汁，被早行的车轮碾成一道道印痕，几个学生嬉笑着走过，踩碎满地珍珠，竟连头也不曾抬起。</p> <p class="ql-block">我的喉咙忽然发紧，三十年前的秋天可不是这般光景。那时的沙枣林，是我们穷孩子的蜜罐子，枝头的沙枣才刚泛黄，孩子们就像嗅到花香的蜜蜂，从四面八方聚拢来，最灵巧的总是爬得最高，骑在树杈上大把大把地撸着果实，枣雨便哗啦啦地落下来。我们在树下撩起衣襟接拾，接不住的就在地上抢作一团。沙枣入口是涩的，要含在嘴里慢慢抿，才能品出那点难得的甜。吃得多了，舌头会磨出细小的血口，却还是停不下来。母亲们总会采回几篮，和玉米面蒸成馍馍，那点微甜能让我们啃得干干净净。“咋没人摘呢？”我不自觉喃喃出声。旁边的老人说：“如今谁还稀罕这野果子？超市里新疆大枣才二十块一斤，甜得很哩。”他挥帚扫去满地落果，那些我们当年要抢破头的珍宝，此刻混入枯叶垃圾中，被毫不怜惜地堆进墙角。忽然想起去年回乡，看到童年的沙枣林已荒败大半。年轻人去了城里，留下的老人们摇头叹息：“现在的娃娃，谁还愿意爬树摘这涩口玩意儿？”</p> <p class="ql-block">风过处，几颗沙枣砸在我肩头，仰头望去，阳光给累累果实镀上金边，竟晃得眼睛发酸。这满树繁华成了这个秋天最寂寞的风景——不是没有果实，而是失去了采摘的手。我踮脚摘下一颗放入口中，还是记忆里的涩，而后泛起淡淡的甜。只是再也尝不出当年的滋味。</p><p class="ql-block">那些和我们抢食的麻雀，如今可还守在西北的风沙里？</p> <p class="ql-block">我依旧每天经过沙枣树，有时匆匆一瞥，有时驻足片刻。我们之间形成了一种默契：它在那里站着，我在路上走着，彼此都是这城市里的守望者，在平凡中咀嚼着生命的滋味，或许所有生命皆如沙枣，微涩中回味甘甜。</p><p class="ql-block"> 人生不就如沙枣树吗……</p> <p class="ql-block">《悬坠的琥珀》</p><p class="ql-block">朝晨的街角忽然垂下无数铃铛 </p><p class="ql-block">黄铜熔铸的果实 </p><p class="ql-block">在风里保持古老的静默 </p><p class="ql-block">这些被糖浆灌满的星辰</p><p class="ql-block">为何要悬在尘烟里发光</p><p class="ql-block">三十年前 </p><p class="ql-block">赤脚爬上云端的少年 </p><p class="ql-block">从枝杈间盗取太阳碎片 </p><p class="ql-block">那时沙枣涩而小 </p><p class="ql-block">硌疼贫瘠的童年 </p><p class="ql-block">我们咀嚼的动作</p><p class="ql-block">像极了反刍的羔羊</p><p class="ql-block">如今柏油路长出新的沙枣树</p><p class="ql-block">就在我上班的路边</p><p class="ql-block">每天见证你的变化</p><p class="ql-block">从发芽到开花至玛瑙垂挂 </p><p class="ql-block">秋硕被羡慕接纳成中秋奉品</p><p class="ql-block">唯有你在霜降时节捧出蜜糖 </p><p class="ql-block">如同被遗忘的驿站 </p><p class="ql-block">仍旧恪守荒芜的树枝</p><p class="ql-block">路过的人裹紧外套匆匆走过 他们的胃袋装满精制的甜 </p><p class="ql-block">再也腾不出空隙</p><p class="ql-block">容纳一粒带着沙砾的秋天</p><p class="ql-block">坠落 坠落 沥青路上迸裂的星辰 </p><p class="ql-block">被扫帚拢进虚无的黑暗 </p><p class="ql-block">我们趴在树梢颤抖着欢笑 </p><p class="ql-block">不知道有些丰饶</p><p class="ql-block">竟比荒年更令人悲伤</p><p class="ql-block">暮色漫过枝头时 </p><p class="ql-block">我听见整棵树在轻轻叹息 </p><p class="ql-block">它颤抖着抖落更多光点—— 这些无人认领的馈赠 </p><p class="ql-block">终于成了大地的锈斑</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