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优雅的玉魂（文物散文）——南京博物院南唐钦陵先主玉哀册

格致古社

●何剑明文物散文

🌈“当文物遇上文学”文物散文工程系列

南唐，在中国历史的长卷中，是独一份的优雅，无可替代。

一

这份优雅，先由两代国主淋漓书写。中主李璟是词坛旗手，笔下“细雨梦回鸡塞远，小楼吹彻玉笙寒”，借细雨惊梦、玉笙凝寒，将遥思与孤寂揉进幽渺意境，情致婉转绵长。他存世词作仅四首，却以“语淡情深”之笔，让自然物象与人生慨叹相融，勾勒出南唐宫廷文学清丽深婉的独特风貌。

后主李煜更不必说。世人多识他“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的哀婉，却鲜少留意其笔下也曾有极致鲜活的宫廷盛景。《浣溪沙·红日已高三丈透》中，“红日已高三丈透，金炉次第添香兽。红锦地衣随步皱”，红日高照、香炉续烟，舞步轻旋间红锦地衣起皱；“佳人舞点金钗溜，酒恶时拈花蕊嗅，别殿遥闻箫鼓奏”，美人舞罢金钗滑落，拈花解酒，远处殿宇箫鼓不绝。这般画面感，将宫廷娱乐的奢靡与活力定格，原来那份深入骨髓的优雅，早已是南唐的基因。

二

这份优雅，亦始于先主李昪的远见。世人多以为他一生戎马，在与吴越的对峙中艰辛求存，实则他“文艺自好”，称帝后以“崇文抑武”定国策，为南唐铺就“文献之地”的基石。

征书建馆：升元初年下诏“购求遗典”，从诸国及中原士人手中收得三千余卷典籍，藏于金陵“建业书房”，建成南唐首个官办图书中心，为文事提供根基。

兴学育才：在白鹿洞建“庐山国学”，设博士、给田赡士；复置国子监，令州县立官学，童子能诵《孝经》者免家赋，让教育贯通中央、地方与乡里。

刊典刻帖：组织徐铉、韩熙载等校写《文选》《初学记》，据内府王羲之法书摹刻《升元帖》十卷——这是已知最早的官刻丛帖，比北宋《淳化阁帖》早四十余年，推动江南文艺风气。

礼贤纳士：升元三年设“礼贤院”，供给廪饩收纳中原避乱士人，颜诩、韩熙载等皆入馆，让南唐成为十国最大的文化移民地与文人政治试验场。

李昪生活节俭，却愿“出内府金帛”奖掖艺文，常于澄心堂召词臣讲经唱和。彼时宫廷如沙龙，帝室若书院，南唐文化的盛景，正由此开端。

三

即便归于尘土，南唐的优雅也未曾褪色。江宁祖堂山南麓的钦陵，1950年经曾昭燏先生主持发掘重见天日。这座墓室规模惊人，前、中、后三主室连同一十侧室，全长逾二十一米。墓门与主室壁上，倚柱、阑额、斗拱错落，缠枝牡丹、宝相花彩画依稀；后室石门门楣上，双龙攫珠石刻浮雕更显精致。而最动人的，是出土的玉哀册。

那是和田青玉裁就的扁平长方玉片，长十六厘米、宽七厘米，厚仅零点二至零点三厘米。77片温润的玉片透着柔和的玉光，仿佛能触到南唐文化最初的模样——精雕细琢，却藏着坚韧。玉册亦称玉策，本是帝王祭祀、册封的礼器，而这组玉哀册，阴刻文字填金，虽金粉剥落，仍能想见当年“熠熠生辉，光映动人”的模样。

“克勤克俭，弗伐弗矜”“愁云惨惨兮，如晦昊天亦泣雨”，这些残存的文字，哪里只是哀悼之词？分明是南唐宫廷文化的“即时自拍”。礼制、文学、书法、玉器工艺四重底蕴，被压缩在七厘米宽的方寸之间，成为触摸南唐“文而雅”核心基因的原点。

比对“钦陵礼也”残文与《大唐开元礼》，可知南唐虽偏安，仍袭唐《国恤》框架减杀等级，印证了“十国自贬制度”在丧礼上的折衷；“愁云惨惨兮”的哀艳修辞，已见后主词风的胚胎，可见南唐宫廷文学的感伤美学，早被开国哀策合法化；书法承唐引晋，字径仅零点五厘米却提按分明，行笔带隶书雁尾，正是由唐楷向“宋尚意”过渡的“南唐体”早期样本；玉片背面“上×”“下×”的序号与二次打磨痕迹，暴露了“先书后刻—临时改字—再打磨”的宫廷刻玉流程，而西域和田玉的选用，更暗示南唐借“回鹘—江淮”商路获取远途战略资源的能力。

四

三十八载国祚如白驹过隙，李昪、李璟、李煜相继远去，杨吴、南唐也成过往。可玉哀册还在，它早已褪去哀悼的本意，只余下温润的记忆。它开启了江南国主“清刚遒劲、流韵含和、尚意初萌”的艺术之境，将南唐的优雅藏进岁月的氤氲里。

你看玉册上的字迹，千年后仍如寒松霜竹，遒劲有力。李煜的“金错刀”笔法，颤笔樛曲锋芒外耀；“撮襟书”卷帛而书，随心如意。这哪里是技巧，分明是心境的流露，是“尚意”书风的先声。玉本温润却坚硬，“宁为玉碎，不为瓦全”，不正是南唐风骨的写照？

你看玉册的光泽，不刺眼、不张扬，是含蓄的混沌之美，像李贺、李商隐的诗，似老子、庄子的学问，藏着说不尽的玄机。这恰是南唐文化的底色——五代十国兵荒马乱，它却如一块温润的玉，守护着文化的火种，为宋代文化的繁荣埋下伏笔。

这玉哀册，曾深埋地下陪伴帝王孤魂，最终被珍藏，静静诉说着那段优雅过往。它不再是哀悼的象征，而是文明的见证。它告诉我们，曾有一个朝代，短暂却精致，用词、用艺术、用玉，书写了一段无可复制的优雅。

玉有魂，魂在温润不失风骨，在含蓄藏着力量。南唐的优雅，便如这玉魂。纵使国灭身殒，文化的精魄仍凝在一片片玉哀册中，温润如初，跨越千年，依旧动人。当我们凝视这些玉片，仿佛还能嗅到那个时代的气息——那是专属于词、属于艺术、属于玉的，最优雅的时代。

【作者为江苏散文作家；江苏省委宣传部报刊文学奖散文一等奖获得者（同时获奖者：汪曾祺、朱苏进、杨苡、艾煊、忆明珠、叶庆瑞、夏坚勇）；高校历史学教授；我国司法“文物鉴定”资质机构江苏格社艺术品鉴定评估有限公司创始人、名誉董事长；江苏省文物保护学学会创会副会长。由我国老一辈著名散文家刘白羽题写书名的《苏中船家》散文集由百花文艺出版社出版；在《南京大学学报》《东南大学学报》《苏州大学学报》《扬州大学学报》《湖南师范大学学报》《南京政治学院学报》省社科院《学海》《安徽师范大学学报》等发表学术论文数十篇；学术专著《李氏南唐国史论稿》由南京大学出版社出版】

💖“当文物遇上文学”评论员点评：

《优雅的玉魂》以“玉哀册”为核心线索，将南唐的文化风雅与历史厚重精妙编织，是一篇兼具史料质感与文学美感的佳作。其亮点与特色，可从三方面深入品读。

其一，立意精巧，以小见大显匠心。作者未陷入对南唐历史的泛泛铺陈，而是择取“玉哀册”这一具体文物为切入点，让冰冷玉片成为串联历史的纽带。从玉册的材质肌理、雕琢工艺、铭文文字，延伸至李昪崇文重教的国策、李璟与李煜的词坛成就，再到南唐文化对宋代文脉的深远影响，层层递进间，将“优雅”从抽象概念，转化为可触摸的玉光、可品读的文字、可感知的风骨，让南唐的文化精魂有了具象载体，彻底规避了同类散文常见的空泛抒情。

其二，结构清晰，双线交织见章法。文章明线以“优雅”为脉络，分述两代国主的词艺风华、先主奠定的文化根基、钦陵规制与玉册形制，终至玉册承载的文明意义，逻辑链条完整紧密；暗线则以“玉”喻“南唐”——玉的温润莹泽，对应南唐的文艺气质；玉的坚韧质地，隐喻南唐的文化风骨；玉的传世特性，象征南唐文明的绵延不绝。双线交织中，既保障了史料叙述的严谨性，又赋予文本文学的诗意感，使“玉魂即南唐魂”的核心观点自然落地，无需刻意点破。

其三，语言雅致，文史交融见韵味。作者兼具深厚的文史修养：描述李璟词句时，能精准点出“语淡而情深”的独特特质；解析玉册工艺时，对其尺寸规格、制作流程、历史价值的表述详实可靠，尽显扎实史料功底。而“宫廷如沙龙，帝室若书院”“玉册的光泽，不刺眼、不张扬，是含蓄的混沌之美”等句，又以诗意笔触为文本增添雅致美感。尤为难得的是，文中“即时自拍”等现代比喻的巧用，既未破坏古典氛围，又让历史与当下产生奇妙共鸣，让千年之前南唐的优雅，更易被当代读者感知。

整体而言，这篇散文巧妙避开“重史轻文”或“重文轻史”的误区，以学者的严谨立骨，以文人的才情赋韵。让南唐的优雅，既有史料支撑的厚重感，又有文学渲染的温度感，堪称文史交融的典范之作。

文物名称：南唐钦陵先主李昪玉哀册 用散文为文物名品立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