忆父亲

王文胜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父亲离开我们已经十八年了。这些年来,总想为他写些什么,笔提起又放下,放下又提起。他太过平凡,如世间万千父亲一般,像一粒尘埃,来时无声,去时无痕。没有惊天动地的故事,没有值得书写传颂的功绩。可在我心中,他却如远山一般沉静而巍峨。</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他养育了三子。在那些清贫岁月里,脸上却永远是从容淡然。风吹过,云散开,他始终以宽厚的肩,为我们挡住风雨,又以温暖的手,为我们铺出来路。如今我也做了父亲,我们三兄弟陆续走进省城,或做着小吏,或创一番事业,总算没有辜负他“一代强过一代”的期盼。可每当我面对女儿清澈的眼睛,却总觉得,自己远不如他那样,能成为一座让孩子仰望的山。</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对父亲最初的记忆是把孝顺刻在骨髓里。那时我们还住在富家公社冉家坪,一大家子人同住一个大院。分家时,父亲三兄弟谦让着都要西侧的茅草房,把大瓦房留给彼此。最终爷爷奶奶随么爸住正屋,大伯一家住进西屋,父亲则在东侧偏房上加盖了几间小屋。我的童年,就在那虽不高敞却明亮温暖的偏房中度过。爷爷奶奶偶尔会从衣柜深处摸出个橘子,或是一把花生,塞进我手心。那甜,我记到如今。</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爷爷爱吃田鸡。父亲外出归来,常是夜里打上手电、提上竹笼下田去抓。物资匮乏的年岁,一碗红烧田鸡,已是无上的幸福。奶奶晚年体弱,几家轮流奉养。每到我家,父亲尽量请假相伴,亲自下厨,为她做点好吃的。他从不言孝,却把孝道揉进了每一天的日常。</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父亲心细,且目光长远。一九七五年,他竟以一百八十元巨资,在公社旁的万家坝买下一间带楼的明清老屋。那时他养路,月薪二十;母亲教书,收入相仿。这笔开支,近乎倾其所有。后来我们才懂,他是为了我和弟弟上学方便——此前我们走山路上学,都曾跌落坡下。最险的一次,弟弟从近两百米山崖摔下,幸被一簇杂树拦住,仅擦伤。父亲什么也没说,只是默默买下了这座房。</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老屋是穿斗木结构,青瓦砖墙,门窗雕着龙凤、鱼鳞纹,天井方正,东西各一,符合“四水归堂”的老理念。父亲将房屋改为三室,另加盖厨房一间。我知道,他买的不仅是一处居所,更是儿子们一路平安的守护。</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邻居眼里,父亲是一个“时髦人”。他虽是养路工,却总衣着整洁:短发日日梳,胡须天天刮,夏季爱穿白衬衫,冬季常着夹克,唯一一双皮鞋,总是锃亮。七十年代末,农村文化生活匮乏,他不知从哪弄来一台留声机,最爱放马玉涛的《马儿呀,你慢些走》。那旋律,我至今还会哼。</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八十年代后期,他成为全县养路队第一个停薪留职的人,一时轰动。后来回乡,第一个在乡政府旁建起小楼,开了一家店。因物美价廉,生意极好,连供销社都比不过。之后他又买了摩托车,方便进货送货。他不是追求时髦,而是始终在进取的道路上前行。</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在那个生活比较困难、信息非常闭塞的乡村,父亲竟然为我们订阅了《青年世界》、《四川青年》、《武林》等杂志,希望我们看到外面的世界,让知识照亮我们前行的道路,引领我们走向光明与真实。</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他对生活的热爱,是实实在在的。养活三个读书的孩子,压力不小,但他脸上从不见愁容,总是信心满满。每次回家,他会带一块半肥半瘦的猪肉回来。肥的切片,爆成回锅肉,给我们打牙祭;瘦的切丝,炒泡椒酸菜,再配一碟花生,温一壶高粱酒,叫上邻居好友共饮。日子清贫,却暖意融融。</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通往公社的机耕道修通后,他每年都去县运输公司求人拉煤,再按原价分给亲朋邻居,不赚一分钱。深山里挑煤难的日子,就这样被他轻轻化解。</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父亲文化不高,但说的话却简单在理。八六年我参军,临行前他反复交代:“做啥事都要积极、勤快,捡狗屎也要比别人多捡一点。”这句话,成了我人生的座右铭。新训后我分到老兵连,每天提前起床打扫走廊,最终被推荐到团机关,从此改变命运。</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上军校时,我体能跟不上,情绪低落。他来信说:“别人能行,你为什么不行?年轻人的力气,去了又会来的。”我如梦初醒。是啊,力气用了还会再来,而人生之路,只能向前。</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新世纪初,社会风气腐化,贪腐之风盛行。他生怕我犯错误,反复告诫我:“不要垫起脚脚去摘果子。”现在回想,如果忘了初心,随波逐流,一心想去“摘果子”,岂能安度余生。</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他更是一个有大义的人。养路时,他带领的道班年年评先进。八十年代中期,他被抽调到县交通局负责全县道班房建设。在云阳那样山高路险、财力有限的地方,他既当甲方又当乙方,带着一群能工巧匠,同吃同住,协调经费、车辆、建材,一干就是三四年。一幢幢预制结构的道班房在山边立起,彻底改变了养路工人的居住条件。预算紧张,他却不仅保证了质量,还省下不少资金,只有白发悄悄爬上了他的头。</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九十年代末,不少工友邀他一起去县政府静坐,争取转正。因他们虽是几十年工龄的集体职工,却仍是农村户口,待遇不公。父亲威信高,被推为牵头人,但他没有选择激烈手段,而是带几位明事理的同事,理性沟通,最终平和地解决了身份和养老问题。</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父亲六十二岁那年,因食道癌转移,永远离开了我们。从此青山远隔,再不见他的笑容,再听不到他的叮嘱,再握不到那双温暖粗糙的大手。</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为他修坟时,我们三兄弟商量,在墓碑上刻下:“勤勉务实一辈子,福泽后人千万代”。上联是他一生的写照,下联是他朴素的愿景。他虽平凡,却用坚实的步履,为我们踏出一条稳当的路。他留下的,不只是生活的保障,更是精神的依靠。</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直到今天,我依然常想起他。想起他从容的脸,想起他淡定的话。他没有留下什么物质财富,却让我们三兄弟在世上站稳了脚跟,更让“一代强过一代”的愿望,成了我们家风中最深沉的传承。</span></p>